“曹将军,为何非要半夜三更将我等拉到此地?明日一早再起程,也为时不晚啊!”西宁大营约十里外的一片小树林中,翟隆忍不住对曹炬抱怨道。这些日子他始终跟着精锐营操练,早已疲惫不堪,难得今晚都统制大人设下盛宴,为京中来人接风洗尘,曹将军也去了席面,翟隆正暗喜能好好睡个安稳觉,没承想还没等他挨到床榻,曹炬便回了营,将整支精锐营急匆匆拉到了这里。
“休要多言!”曹炬沉声道,目光扫过翟隆,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旁杂胡儿头领马罡忙上前打圆场,笑道:“翟指挥使有所不知,曹将军已在都统制大人面前立了军令状,我等三日内须夜袭西宁大营。若白日动身,大营诸将耳目众多,必难遮掩;他们知晓越少,我等行事便越有胜算。”马罡这几日眉宇间满是喜色——曹炬已应下,待战事了结,便带他同回汴梁,不必再依附阿拉布塔。念及多年苦日子终要到头,马罡夜里常从梦中笑醒。他自记事起便在西宁这贫瘠之地挣扎,去过最繁华的去处,也只是距大营百余里的小县城。听闻汴梁百姓数量,竟比四五个西宁大营还多,心中满是憧憬,不知那万人生聚之地是何等气象。
马罡忽想起家中虎头虎脑的孩儿,嘴角泛起笑意——孩儿已不小,自己却从未送过像样物件,到了汴梁,定要满足他所有心愿!又念及“糟糠之妻不可弃”的古训,妻子这些年随自己吃苦,绝不能将她留在西宁。虽自己样貌似回纥人,恐遭人白眼,但有曹将军提携,再加上汴梁毕太傅(毕士安)尚在,自己曾是他麾下旧部,有这二人庇护,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胡临沧、马罡,你二人速去传令,今夜众人便在此地安营歇息。”曹炬话音落,不带半分拖沓。
胡临沧与马罡齐声应“是”,转身领命而去。
“林征途、翟隆,今夜你二人麾下执法队负责警戒,且督促精锐营众人,搭好帐篷后即刻歇息,不得擅自走动!”
“属下遵命!”
林征途与翟隆带着五十名军士,绕着小树林布下十余个哨位。这片林子二人并不陌生——那些武林中人骑术尚可,但若论长途奔袭时保持队形,却差了许多。为矫正此弊,曹炬常将这千余人马拉出大营操练,令他们全力驰骋,自己则骑着汗血宝马,如牧人驱马般前后巡视,见队形散乱处,便挥鞭将人赶回原位。这小树林,便是众人操练间隙常歇脚的地方。
二人返回林中,见武林群豪与杂胡儿们正忙着搭建帐篷。见他二人过来,数十名武林中人眼中顿时闪过凶光。
翟隆心中不悦,厉声喝道:“尔等看什么看?莫非还想再尝本将军的手段不成!”众人对视一眼,皆默默低下头——他们曾在执法队手中吃尽苦头,对翟隆的手段仍心有余悸。练武之人寻常皮肉之苦倒也不惧,可翟隆的法子太过阴狠,花样百出。曾有不听号令者,被点了穴道后剥至只剩亵衣,扔在雪地中冻得半死,再扔进热水泡上半个时辰;待肌肤通红,又被吊起用细羽搔刮胁部与脚底板,此时肌肤敏感至极,痒意直钻心肺,纵是铁骨硬汉,也得俯首认输。
翟隆走了片刻,忽觉不对,对林征途道:“征途,你我皆是奉曹将军之命行事,就连整人的法子也是向他所学,为何这些人却将怨气全撒在你我身上?”
林征途冷哼一声:“你如今才醒悟?可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你我不过是区区指挥使,唯有听命行事的份儿,哪有置喙余地?”
翟隆一拍大腿:“原来如此!每次我等将这些人整治得狼狈不堪,曹将军便出来假充好人,还装模作样训斥我等几句,着实可气!”
林征途拍了拍他肩头,缓声道:“身为下属,替上司担责背过本是常事,只看值得与否。曹将军乃曹家内定的下任家主,日后必能封侯拜相,你今日多为他担些,说不定来日前程便更为远大。”
翟隆思索片刻,道:“你这话听着荒唐,细想却有几分道理。往日只觉与曹将军投契,虽他常戏耍于我,可为他办事我却心甘情愿,未多想他是曹家公子还是丁家公子。如今想来,若他只是普通官员之子,凭他年纪比我小却居我之上,我定然不服,非要与他争个高低不可。”
林征途无奈摇头,迟疑道:“翟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翟隆道:“你我相交十余年,有话但说无妨。”
“日后在曹将军面前,你需多些敬重。此地非汴梁,昔日在禁军十一营,营门一关,纵是闹翻天也无人管束;可在西宁大营,众人对禁军本就有偏见,你若仍这般胡闹,不仅损了禁军名声,于曹将军也无益处。”
翟隆盯着他看了半晌,林征途见状,忙笑道:“我只是随口一提,你莫要往心里去。”
“那倒不会,只是你这话,与我临行前家父叮嘱的一般无二。”翟隆挠了挠头,“莫非当时你在我家窗外偷听?”
“啊!我记起来了!”翟隆突然高声道,“你对我小妹心存爱慕,莫非曾半夜潜入我翟府……”
林征途见自己好心劝解,竟换来这般言语,顿时怒火上涌,一脚便踹了过去。翟隆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口中还喊着:“征途何必动怒?此事尚有商量余地!”
“商量个屁!”
二人一路打闹着进了曹炬的帐篷。曹炬正整理包袱,见此情景,长叹一声:“你二人怎无半点军官模样?竟连那些杂胡儿都不如。”
往日里,翟隆若听曹将军这般贬低自己,定会争辩几句,可今日话到嘴边,忽想起林征途方才的话,竟多了几分顾忌,乖乖站到一旁,不再嬉闹。
曹炬没听到熟悉的聒噪,心中诧异,不由多看了翟隆两眼。翟隆莫名有些慌乱,轻咳一声道:“启禀将军,外边哨位已布置妥当,不知还有何吩咐?”
曹炬更觉古怪,凝视着翟隆若有所思,片刻后方道:“翟隆,你去外边查看,若众人皆已安顿,便传马罡、胡临沧来我帐中议事。”
“属下遵命。”翟隆恭恭敬敬应道,转身退了出去。
曹炬目送翟隆离开,忽向林征途问道:“征途,你方才与翟隆说了些什么?”
林征途心中一惊,忙道:“属下并未说什么。”
“还敢欺瞒于我?”曹炬冷笑一声,“你二人随我多年,这点心思我岂会看不出?往日我这般说他,他必不服气,今日却这般安分,岂不是怪事?”
林征途强笑道:“将军明察,属下只是劝他,如今将军统率武林义士与杂胡儿,这些人非禁军可比,若仍像往日那般无礼,恐损将军威严。”
曹炬看着林征途摇了摇头,林征途被他看得心头发慌,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征途,”曹炬忽然开口,“论才干能力,你远胜翟隆,禁军十一营中,也唯有武梢懿或能略胜你一筹,可他也只比你多了个‘稳’字。但相较你二人,我却更偏袒翟隆,你可知为何?”
林征途默然。翟隆在禁军中本就是出了名的惹事精,可无论他闯下多大祸事,曹炬总会为他摆平——虽事后免不了一顿痛骂,甚至拳脚相加,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将军对翟隆着实爱护。
曹炬似知他不会回答,自顾说道:“翟隆这人心无城府,性子耿直,在我面前直言不讳,无所顾忌,不似你等,总带着几分拘谨。说起来,他因这性子受我责罚最多,可他屡教不改,久而久之,我倒喜欢上他这脾气——与他相处,便如与自家兄弟拌嘴一般自在……”
曹炬沉默片刻,声音渐低:“征途,你也出身官宦世家,该知世家之中,即便亲兄弟,说话也会留几分余地。难得翟隆从不将我视作曹家五公子,只当我是可一同胡闹的兄弟。他便如一块璞玉,未被权势利欲玷污,这般人物,实在难得……日后,你莫要再从中多事了。”
林征途低声应道:“属下明白了。”
曹炬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这也是翟隆最大的不足,难成大事。日后我在小事上或许仍会偏袒他,可真正器重的,还是你与武梢懿这些人,你莫要多心。”
……
翟隆与胡临沧等人回到帐中时,曹炬见人已到齐,指了指案几道:“诸位都过来一观。”
程不凡上前,见案上摊着一张地图,不由问道:“此乃何物?”
“此乃西宁大营的兵力布置图,是我凭记忆所画,诸位看看可有不妥之处。”曹炬说道。
胡临沧与程不凡并非西宁大营之人,平日多在帐篷中,极少外出,对军营布局本就生疏,二人皆摇了摇头。曹炬的目光转向翟隆:“翟隆,你说说看。”
翟隆张了张嘴,迟疑道:“真要属下说?”
曹炬笑骂道:“你今日怎如妇人般扭捏?有话便说,有屁便放!”
“那属下便直说了!”翟隆一开口便收不住,“此图笔法拙劣,简直如鬼画符一般,将军日后回了汴梁,还需多向小云姐请教才是!”翟隆与林征途常去碧水园,他性子自来熟,没几日便一口一个“小云姐”叫得亲切。
曹炬顿时气结,狠狠瞪了他一眼。翟隆心中有了防备,往后退了一步:“将军,属下只是实话实说,您不可仗势欺人!”
曹炬哼了一声——往日里,他定要点了翟隆的穴道,将其当作凳子坐下,今日却也作罢,免得再吓着他。
“你们在此务必将此图牢记于心。”曹炬沉声道,“明晚,我等便夜袭西宁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