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将木盒盖上,嘴角微斜着上下打量舒晓云:“此戏又是你一杰作?”
舒晓云素知曹炬见了《孔雀东南飞》戏本必是这般神情,当下柳眉微竖,气鼓鼓回道:“公子此言差矣!此戏非小女子原创,不过是取民间旧传改编而成,怎敢称‘杰作’二字?”
曹炬闻言略感诧异,转头问向身侧的杨小云。杨小云轻声道来,说这《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在大宋民间流传已久,讲的是东汉建安年间,庐江府衙有个小吏唤作焦仲卿,其妻刘兰芝贤淑,却遭婆母不喜,被强遣回娘家。刘兰芝归乡后立誓不再改嫁,怎奈娘家逼迫甚紧,最终投水而亡。焦仲卿得知噩耗,在宅中徘徊数日,终究在庭院老树上自缢,随妻子而去。
曹炬听罢,心中暗自好笑——原来此番是改编而非照搬,难怪舒晓云这般理直气壮。只是他仍有疑虑,眉头微蹙道:“观这戏中情节,与张泰雷之女的处境并无半点相干,你们为何要翻出这旧本子?”
杨小云垂眸解释:“是妙琴妹妹改了细节。原本焦、刘两家门户相当,后来刘父遭人构陷下狱,家道中落,焦母这才对刘兰芝生出嫌弃,将她逐出门去。比起戏中人,张泰雷的女儿更显可怜——她与夫君素来恩爱,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只因父亲获罪,竟要被送至……”
说到此处,杨小云声音哽咽,往昔旧事涌上心头:当年她亦是因外公袁成林获罪,才沦落青楼,这般苦楚她最是明白。话到嘴边,终究难以续言,只默默垂泪。
曹炬见她这般模样,知晓是触了她的伤心事,忙岔开话题:“你方才说庐江府?莫非便是如今的庐州?我记得尤致尤先生的原籍,正是庐州吧?”
“公子见闻广博,小女子佩服!”舒晓云不知曹炬方才在书房刚看过庐州地志,只当他真个博闻强识,眼中闪过几分意外,“前番回京途中,我曾向尤先生问及《孔雀东南飞》的典故。先生说这事确有其实,焦仲卿与刘兰芝死后,当地百姓感念二人情义,有位无名氏写了篇长诗记其事,以警世人。那诗后来被收进不少野史,如今庐州城外还留着二人的合葬墓,每年清明时节,总有青年夫妇前去凭吊,洒泪祭奠。”
杨小云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声音带着几分怅然:“若有机会,妾身也想去那墓前拜一拜,敬这对苦命鸳鸯。”说罢,她悄悄抬眼瞥了曹炬一眼,心中暗忖:比起焦、刘二人,自己能得曹炬善待,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曹炬见她眼中满是向往,温声道:“小云姐若想去庐州,待日后得闲,咱们便去便是,也不是什么难事。”
“公子且慢!”一旁的舒晓云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听闻公子接下来一段时日都在府中待罪,不知能否拨冗指点一二——这《孔雀东南飞》该如何编排,才能更合时宜?”
曹炬一听这话,连连摆手,语气坚决:“本公子是奉官家旨意待罪思过,哪有闲心管戏文编排的事?你莫要再来缠我。”
杨小云也帮着劝道:“晓云,公子正有烦心事,这事就莫要劳烦他了,咱们自己商议便是。”
舒晓云却不肯罢休,正色道:“小云姐,我并非无理取闹!此事关乎你我,这戏本若真要上演,非得有公子参与不可!”
曹炬见她神色郑重,不似玩笑,不由问道:“你倒说说,为何非得我参与?”
舒晓云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忧虑:“公子试想,这戏里焦母待刘兰芝那般苛刻,一旦上演,必定惹得世人唾骂。可若有小人在老夫人面前搬弄是非,说这戏是我与小云姐所编,老夫人会如何想?即便她嘴上不说,心里也定会对我们生隙。方才在妙琴妹妹院里,我一想到这层便想婉拒,可小云姐已然应下,我只得借回碧水园取稿的由头拉着她离开,就是为了回来找公子商议对策。”
其实舒晓云早虑及此节。各地野史收录的《孔雀东南飞》,与后世流传版本相差无几,当年京城上演《花木兰》时,她便已将这戏本写就。可写完后反复琢磨,才发觉此举实属不妥——且不论戏中婆媳矛盾触怒长辈,单说焦、刘二人以死抗争命运、坚守爱情的情节,在大宋世家眼中便已是犯忌。这般“违逆礼教”的故事,历来只藏于野史,从不见于官方文集。若是她有曹妙琴那般的身份,上演了也无妨,大不了被长辈斥责几句;可她身世不明,实在经不起半点风波,故而将戏本束之高阁,只给杨小云、曹妙琴几人看过,没成想今日竟被翻了出来。
曹炬与杨小云听了这番话,皆是一惊。细想之下,舒晓云所言并非无稽之谈。杨小云暗自懊悔,方才听闻张泰雷之女的遭遇,只一味感同身受,竟没考虑到这层隐患,当下只能望着曹炬,眼中满是求助。
曹炬回想戏中情节,也觉不妥,摇头叹道:“四丫头这般举动,简直是胡闹!二姐心思通透,怎会看不出其中不妥,竟不劝阻她?”
舒晓云无奈道:“妙琴妹妹想出这计策后,满心欢喜,还故意卖关子,妙音姐恐怕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曹炬瞪了她一眼:“那你方才还夸她想出了好计?”
舒晓云不甘示弱,反瞪回去:“我只说她想到了一计,可没说这计是好是坏!公子怎能断章取义?”
曹炬被她怼得语塞,摇头苦笑。他沉吟片刻,忽然神色一凛:“不对,今日这事处处透着古怪,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他转头对舒晓云道:“晓云,你先去内院拜见家母,设法将她请到四丫头的听涛院来——家母素来爱热闹,想来不会推辞。我与小云先去那边等着,切记莫要走漏风声。”
舒晓云虽不知曹炬为何要请曹夫人前来,但料想他必有深意,当下应了声“是”,转身便往内院去了。
曹炬与杨小云并肩往听涛院行去。这“听涛”二字,还是曹炬当年所取——院中有片茂密竹林,风过之时,竹叶沙沙作响,如听江涛,故而得名。这般后世常见的名字,在此时听来却清雅别致,曹妙音当年甚是喜欢,曹妙琴也觉合心意。后来曹妙音出嫁,不到一年,曹妙琴便搬了进来,即便与曹炬这“讨厌的弟弟”只隔一墙,也忍了下来。
这姐弟二人素来不对付,曹妙琴碍于杨小云与舒晓云的情面,还时常去碧水园走动;可曹炬自她搬来听涛院后,却是一次都没踏足过。是以当曹炬与杨小云一同进院时,曹妙琴先是一愣,眼中竟闪过几分慌乱,随即又强作镇定,冷着脸站在原地。
曹炬一进门便盯着曹妙琴,见她这般神情,心中更是笃定——此事定然有鬼。曹妙琴素来孤傲,性子冷得像座冰山,寻常时候连旁人都懒得理会,如今却为张泰雷之女这般热心,实在反常。
他虽满心疑惑,却也知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当下收敛心神,上前对着曹妙音与曹妙琴拱手:“见过二姐,四姐。”
曹妙琴见他是为曹妙音的事而来,心神才稍稍安定。她对这弟弟的观感素来复杂:早年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诗写得稀烂,字也难看,连她都觉得丢脸;可近年来渐渐发觉,曹炬也非一无是处——当初禁军出征前,他参与编排的那出戏,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只是在曹妙琴看来,这点本事还远不足以让她心服,更让她费解的是,自己最佩服的杨小云与舒晓云,一个已成他妾室,一个怕也迟早要进曹家门,真不知这二人究竟看上他哪一点。
曹妙音见五弟到来,却是满脸欢喜。今日她带张泰雷之女张慧来府,主要便是为了见曹炬——她比曹妙琴年长四岁,看事通透,深知如今的曹府,除了父母,真正能做主的便是这五弟。方才她先去碧水园,见曹炬酒醉酣睡,又听闻杨小云、舒晓云在听涛院,才带着张慧过来。后来舒、杨二人借故离开,曹妙琴便像献宝般,把《孔雀东南飞》的故事说了一遍,曹妙音当即察觉不妥——若任由四妹胡闹,张慧的事只会更糟。是以她也不摆姐姐的架子,寒暄几句后,便直言道出了来意。
末了,曹妙音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小五,姐姐也知这事让你为难,可我并无他求,只求能保住小慧一条性命,让她平安度日。”
曹炬闻言,淡淡一笑:“二姐,张泰雷一案由刑部按大宋律审理,只要丁谓丁宰执点个头,李夫人自然能安然无事,何需这般周折?”
曹妙音叹了口气:“李大人早已为小慧的事求过公公,可公公当场便拒绝了,还说这案子虽归刑部主审,起因却在咱们曹家。姐姐实在走投无路,才带小慧来府中求助。”
曹炬脸上仍有迟疑,心中却早已明了——这事说穿了其实简单,根本无需父亲或自己出面,只需派人给刑部递个话,暗示曹家无意追究张慧,此事便能了结。毕竟张慧的公公是御史台副史,还是丁谓的心腹,没人会在这事上过多纠缠。
他目光扫过一旁的张慧,见这女子与曹妙音年纪相仿,生得眉目清秀,只是面色苍白,神情憔悴,显是连日忧虑所致。张慧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时,她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只是那恨意转瞬即逝,随即又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生怕旁人看出异样。
曹炬对此并不在意——张泰雷因曹家获罪,杀父之仇摆在眼前,她心中有恨实属正常。更何况,即便此番能平安无事,张慧在李家的地位也定然一落千丈,她若毫无怨怼,那才是怪事。
见曹炬迟迟不说话,曹妙音有些不悦,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小五,姐姐这辈子难得求你一次,这点小事你也不肯答应吗?”她实在不愿让四妹的戏本牵扯进此事,只盼曹炬能尽快应下,免得节外生枝。
曹炬正欲开口,忽听得院外传来脚步声,随即笑道:“二姐,不必急着催我,娘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