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妙音以为曹炬是在转移话题,略带恼意道:“休要打岔,娘什么?”
“你这丫头,为娘便不能来么?”身后忽传曹夫人毕雅蝶的声音,语带嗔怪却无怒意。曹妙音回身望去,只见母亲身着素色襦裙,裙上绣着细碎兰纹,衬得身姿温婉,舒晓云垂手随在一侧,眉眼间透着几分恭谨。
曹妙音本不愿将双亲牵扯进此事,可曹夫人既已驾临,也只得领着张慧上前见礼,屈膝时裙摆轻扫地面,带着几分仓促。
曹妙音的来意,曹夫人在来路上已从舒晓云口中知晓。她抬手示意二人起身,随口问了张慧几句家常,诸如近日饮食、住处冷暖,而后转向曹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炬儿,你即刻去告知耿栋梁,让他转话给姜志远,李夫人之事可酌情处置,不必拘于成法,免得落人口实。”
曹妙音拉了拉张慧的衣袖,二人再次屈膝谢恩。起身时,曹妙音瞪了曹炬一眼,那眼神分明是怪他方才故意推诿,不肯痛快应下。
曹妙琴见母亲三言两语便了结了张慧之事,神色顿时多了几分急切。她双手捧着舒晓云写就的戏本,快步走到曹夫人身边,轻轻倚着母亲的手臂,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将排演《孔雀东南飞》的心思说了出来。曹夫人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忆旧之色,随即笑道:“原来是这个故事!娘儿时便读过,看完后为焦刘二人的遭遇忧伤了好几日,还被你外公责骂,说我小小年纪便多愁善感,不晓世事。”
曹妙琴趁热打铁道:“娘,女儿想将这戏搬上戏台,让京中百姓也看看这对苦命人的故事。”曹夫人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缓缓点头:“便依你。不过你那些改动倒不必做了——这篇长诗虽说对勋贵子女而言算是禁文,可读过的人定然不少,强行改动反倒显得刻意,不如依着原文来,省得画蛇添足。”
见曹夫人竟真的应允了,曹炬心中愕然。他这才想起,母亲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当年若不是这般叛逆,怎会看上尚是落魄子弟的父亲曹佾?他们二人相识相恋的往事,若是写成话本,也算得上一段跌宕传奇了。
不过他的目的已然达成。既然是曹妙琴主动提议上演《孔雀东南飞》,母亲又亲口准许,日后即便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也牵扯不到杨小云……还有舒晓云身上。只是曹妙琴为何对这事这般上心,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喜欢这出戏?曹炬心中仍有疑虑,却也暂时压了下去。
得了母亲的准话,曹妙琴喜不自胜,拉着杨小云便凑在一处,低声商议起该由何人出演焦仲卿与刘兰芝,言语间满是雀跃。舒晓云悄悄走到曹炬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四姑娘心里,怕是对我有气了。”
曹炬微微点头,目光扫过曹妙琴的背影,低声回应:“小姑娘家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几日便忘了,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娘居然任由四丫头这般胡闹,倒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巧彤,莫非是你我二人心态太过老成,反倒不如娘看得通透?”
“我是心有顾虑——《孔雀东南飞》的剧情本就多有犯忌之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惹祸上身。”舒晓云低笑一声,眼神却带着几分清醒,“至于你,大抵是觉得这事无论成与不成,对你都无半分益处,便不愿费这心思罢了。”
前礼部尚书向尚书病逝后,接任的汪桐郃声望远不及前任。以往男女不同台演戏的规矩,也渐渐没人再严格遵守。在曹妙琴与一众勋贵子女的出资推动下,京中慢慢冒出了几个颇具天赋的戏子,曹夫人时常会请戏班子到府中演出,对这些戏子的脾性、技艺也颇为熟悉。当下便与曹妙琴、杨小云一起,没多时便将角色人选敲定了下来。
这边曹妙音见事情已定,便向母亲告辞。曹炬起身相送,二人并肩出了听涛院。走了几步,曹妙音放慢脚步,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行啊,小五,姐姐这点小事你都不肯帮,还得劳烦娘亲出面,你倒是会躲懒!”
“二姐误会了。”曹炬苦着脸解释,语气满是无奈,“小弟请娘亲来,并非为了李夫人之事,而是为了四姐那出戏本——我怕她这般冒失,日后会惹出麻烦。”
“原来如此。”曹妙音闻言释然,轻轻叹了口气,“姐姐方才也有些后悔,不该带小慧去听涛院。四妹这丫头,向来爱凑热闹,偏偏又没什么分寸,只会添乱。”
曹炬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二姐,四姐今日的举动,与她平日的性子相差太远,实在反常。她素来冷淡,怎会突然对张慧之事这般热心,还主动要排演什么戏?”
“你也看出来了?”曹妙音转头看了曹炬一眼,眼神复杂,“也罢,大哥和三弟常年在外,不在曹府,四妹的一些心思,姐姐便跟你说说吧,也省得你日后一头雾水。”
曹炬精神一振,微微侧身,作倾听状:“小弟洗耳恭听。”
“贫嘴。”曹妙音笑骂一句,脚步却慢了几分,神色也多了几分郑重,“这两年,京中上门为四妹提亲做媒的人,快把曹府的门槛都踏破了。可四妹的性子你也知道,对方家世如何、权势大小,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唯一的要求便是学识要能与她匹敌。可论起引经据典的学问,能及得上四丫头的,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
曹炬忍不住笑道:“好一个‘引经据典的学问’,二姐这话,到底是在赞四姐,还是在损她?”
曹妙音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我是说,四丫头读书都读得有些痴了,认死理,不懂变通。当着娘亲的面,姐姐也这般说过,可娘亲最是护短,只当我是在挑拨离间,对我的劝言根本听不进去。到最后,四丫头越发肆无忌惮——数月前,姐姐受人所托,为她安排了一场聚会,想让她与几位青年才俊相识。可四丫头倒好,当着众人的面,言语如刀,把几个对她有意的少年郎君讥讽得无地自容,最后都掩面而逃。事后,姐姐还得挨家登门赔不是,别提多尴尬了。”
“居然还有这等趣事?”曹炬听得眉开眼笑,语气中满是遗憾,“小弟居然错过了,实在太可惜了!”
曹妙音被他气得够呛,作势便要伸手打他。曹炬忙告饶:“二姐息怒,小弟知错了!您继续说,继续说!”
“还有些让人气闷的事,也就不跟你细说了。”曹妙音放缓语气,眼神中多了几分担忧,“可四妹的岁数毕竟不小了,再拖下去,父亲定然要亲自过问她的婚事。你别看娘在府中说一不二,可父亲若是真的做了定夺,她也反对不了。四妹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前几日跟我闲聊时,偶尔也会透露出几分心事——她已经开始为自己的终生大事发愁了。可京中那些勋贵子弟,四妹一个都看不上眼,可依照勋贵世家的规矩,她的夫君,终究要从这些人中挑选,这仿佛是她逃不开的命。”
曹炬苦笑道:“其实这些人中,也有几个品性、性情都还算过得去的,可四姐偏偏眼高于顶,不肯委屈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曹妙音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今日听四妹说起《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姐姐便觉得有些不安。小五,你说四丫头这般急着将这戏上演,会不会是在暗中暗示爹娘——日后若是为她定的亲事不合她的心意,她便要学刘兰芝,以死明志?”
曹炬闻言,心中一惊,连忙摇头:“不会吧?四姐虽说性子执拗,可也不至于这般极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曹妙音也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太过匪夷所思,连连摇头:“或许是姐姐想多了,四妹另有别的用意吧。姐姐如今已嫁出曹府,算是外人,很多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不管四丫头日后嫁入哪户人家,小五,你这个做弟弟的,可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若是有人敢欺负她,你定要为她出头。”
“那是自然!”曹炬撸起袖子,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二姐放心,就算是丁凯丁二少,若是敢对四姐不敬,小弟也定饶不了他,定要让他知道咱们曹府的厉害!”
曹妙音被他逗笑,轻轻摇头:“丁二少那边你不用操心。有中诚姐姐在,他不被中诚姐姐气哭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欺负别人?”
曹妙琴的事,曹炬虽仍有疑惑,可之后几日见她每日只是忙着排戏,并无其他异常举动,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暗中吩咐杨小云,平日里多留意些四姐的动静,若是有什么不妥,便及时告知他。
倒是长平宫那边,接连两天都没传来任何消息,让曹炬心中有些奇怪。赵婉那般性子,不可能不知道朝廷改制的事,依着她以往的脾气,早就该四处找人出气了,怎么这次反倒没了动静?不过据姑姑曹媛安插在长平宫的内线传回的消息,赵灵儿确实已经醒了过来,宋清风、宋明月等人正轮流在旁服侍,只是身子仍需静养,暂时不能下床。
曹炬听了这话,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便是赵灵儿的伤势,至于那位老姑婆赵婉,她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只要不牵扯到曹府,他才懒得理会。
第三天早朝,刑部左侍郎姜志远手持奏折,出列上奏,称刑部已将张泰雷一案彻底查清,证据确凿,张泰雷罪无可恕,拟判处今日午时腰斩。张府男丁则尽数发配边疆,女眷除了府中丫鬟仆妇外,大都得以保全。毕竟张泰雷一族及其姻亲,不少人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再加上有张慧这个先例在前,各家纷纷动用关系奔走,为自家女眷求一条生路。张泰雷的两个儿媳,也带着女儿回了各自娘家,张慧更是彻底免去了罪责。像这般重罪,家眷却能得到如此宽容的处置,大宋立国以来,尚属首次。不过朝臣们对此都心知肚明,知晓其中牵扯到曹府,无人敢出面提出异议。
姜志远的奏折中,还附带了一条提议——请求官家赵祯免去枢密使曹佾五公子曹炬大闹刑部之罪,同时考虑到曹炬在西宁的战功,酌情给予奖赏。这话刚说完,御史梁好便出列反对,语气严肃:“功是功,罪是罪,岂能混为一谈?曹公子虽有战功,可大闹刑部亦是事实,若不严惩,日后恐难服众!”赵文基早已得到太后曹媛的指点,心中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等姜志远再开口辩解,便当场下旨,宣布曹炬功过相抵,此事就此了结,不再追究。
朝廷旨意既下,曹炬在府中待罪的日子,短短三天便宣告结束。这次随他赶赴西宁的近三千禁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一百二十名士兵永远留在了那片草原上,再也没能回来;伤者之中,也有五十余人因伤势过重,不得不退出军中,从此再不能拿起兵器。曹炬重获自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徐飘、林征途等人一道,逐一前往阵亡将士的家中吊唁,安抚家属。这一忙,又是整整三天。等这事彻底忙完,曹炬又成了闲人。不过他也没想去别的地方——他的官职仍是西宁大营都指挥使,禁军十一营的主将之位,已正式由徐飘接任。虽说徐飘出于礼数,时常派人来请曹炬去营中与旧部相聚,可曹炬也清楚,徐飘刚上任不久,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自己若是去了,反倒会让下属为难,添不必要的麻烦,便次次都婉言谢绝了。
而林征途则因这次西宁战功,被越级提拔为禁军十三营的主将,翟隆任该营副都指挥使。毕竟翟隆性子太过冲动,做事不计后果,连他父亲翟行矩都不放心让他独自掌管一营,有林征途在旁制衡,也能让人安心些。
既然不用去军中,曹炬的日子便变得有些无聊起来。凛风阁早已步入正轨,各项事务都有专人负责,他本就不是事事亲躬的性子,也无需过多过问;西宁大捷后的凯旋事宜,自有朝中六部忙着操办,也轮不到他插手;父亲曹佾则一心扑在朝政改制上,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他也不好去打扰。唯一让他有些牵挂的,便是高滔滔与何一挺暗中来京之事。可这二人都是当世顶尖的高手,武功深不可测,何时能抵达京城,也只有等他们到了才知晓。不过曹炬也不太担心——高滔滔的修为早已臻至化境,幻形之术天下无双,寻常人根本认不出她的真面目;何一挺身为寂灭境界的高手,行事更是谨慎周密,绝非鲁莽之人。舒晓云曾说过,当年何一挺与大辽国为敌时,幽州城戒备森严,他却仍能进出如无人之境,可见其本事。除非这二人运气太差,被赵婉迎面撞见,否则根本无需担忧会暴露行踪。
闲来无事之下,曹炬竟当起了“小保姆”。杨小云被曹妙琴拉着,天天去看戏班排戏,根本抽不开身;舒晓云这几日则待在府中,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成了十足的乖乖女。勇儿、李无忧、李无病三个小毛头,便天天跟在曹炬身后,像小尾巴似的甩都甩不掉。勇儿其实对曹炬仍有些莫名的畏惧,可架不住李无忧、李无病姐弟天天在碧水园里玩耍,他心中想与无忧小姑姑一起嬉闹的念头,终究盖过了那份惧意,也跟着凑了过来。
而邓延陵、费玄等江湖人士,则是白天忙着外出访友,夜间便回曹府居住。说是访友,可大多只是慕名而去,真正能见到那些成名已久的武林名家的,没有几个。几天下来,众人也渐渐摸清了底细——这些京城的武林名家,大多是名声大于实力,就算是众人之中武功最弱的威海派周铭川,也能横扫京城的那些所谓“高手”。更让人不快的是,大概是因久居官家脚下,这些“名家”个个心气极高,眼高于顶,对来自外地的武林群豪颇为冷淡,甚至带着几分轻视。直至有人实在忍无可忍,当众道出自己来京后一直住在当朝枢密使曹佾府上,这些人才顿时变了脸色,态度变得恭敬起来,可群豪们早已没了与之相交的兴致,只是敷衍应付。
曹炬从程不凡口中得知此事后,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说什么。第二天,他便让人备下宴席,请群豪再到碧水园相聚。宴席之上,凛风阁、烟雨楼的五位供奉分坐于曹炬两侧,这些人皆是白发苍苍,气度沉稳,一看便知是身怀绝技的宗师级人物。群豪见状,心中无不震惊,这才知晓京城藏龙卧虎,竟有如此多的高手。除了邓延陵辈分较高,尚可保持镇定外,其余人无不躬身走上前,向五位供奉行晚辈之礼。付玉冲等人看在小主人曹炬的面子上,也不摆架子,与群豪们谈笑风生,气氛倒也融洽。
酒过三巡,众人酒意渐浓,程不凡等人借着酒兴,纷纷起身走到庭院中,相互过招切磋,还不时向付玉冲等人请教。付玉冲等人仔细观瞧后,一一点评,虽只是寥寥数语,却句句点在关键之处,让群豪们茅塞顿开。相比之下,曹炬话最多,从招式拆解到内力运用,讲解得细致入微。在场之人都知晓他武功高强,已臻当世罕有的境界,无不屏息凝神,认真倾听,生怕错过一字一句。而曹炬兼修佛、魔二门武学,见识远超常人,一番点评下来,既有佛门武学的慈悲平和,又有魔道功法的凌厉精妙,造诣确实已足以开宗立派,连付玉冲、苏国泰等人也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同。
凛风阁、烟雨楼几位供奉的出现,也彻底打消了不少武林群豪心中的疑虑——曹将军屈尊与他们相交,并非是贪图他们这些小门派的势力,毕竟曹府麾下已有如此多的宗师级高手,根本无需借助他们的力量。果不其然,数日后群豪们起身离京时,曹炬只为每人准备了一份厚重的礼物,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也未索取任何回报。群豪们心中感激,离京后便在江湖上四处宣扬曹炬的义举。不久后,江湖上便流传出一个让曹炬闻后几乎呕血三升、被舒晓云耻笑终生的滥俗绰号——白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