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谓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曹妙音，缓缓问道：“妙音，你那五弟曹炬房中那位小妾，可是出身大理国？”
汴梁城的秋阳透过丁府书房的雕花窗棂，洒在青砖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曹妙音闻言，纤眉微蹙，略感诧异。此事在曹家内部虽非绝密，但丁家与曹家素有往来，知晓也不足为奇，她敛衽颔首，脆声应道：“正是。公公何以突然问及此事？”
丁谓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浅啜一口，才将今日刑部的变故娓娓道来。话音未落，曹妙音已是花容失色，惊得站起身来，玉手紧紧攥住裙摆：“什么？那袁嘉骏竟是小云的弟弟？此事当真？”
丁谓将茶杯轻轻搁在案上，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见她神色间满是震惊与茫然，不似作伪，却仍追问道：“妙音，你此前竟也不知晓这层关系？”
“儿媳确实毫不知情。”曹妙音轻轻摇头，心中疑窦丛生，“府中从未有人向儿媳提及此事。”她暗自思忖，前几次回曹府探望四妹曹妙琴，与杨小云也常有往来，她为何对这般至亲之事绝口不提？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丁谓听后，捋了捋颌下的胡须，神色微动。曹妙音见状，连忙补充道：“但儿媳敢担保，五弟绝非会编造这般拙劣谎言之人。他对小云向来宠爱有加，当年为了她，即便开罪定仪公主也在所不惜。此次又为袁嘉骏大闹刑部，闹得满城风雨，想来袁嘉骏是小云弟弟之事，定然属实。”
丁谓缓缓点头，心中暗忖：这曹炬素来行事低调，深藏不露。身为枢密使曹佾之子，他在外虽偶有风流韵事的传闻，却极少卷入朝堂纷争与江湖是非。若非自己一直暗中留意曹家动向，竟不知此子有如此胆识与魄力。此次他孤身一人硬闯刑部，所作所为与平日性情判若两人，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曹妙音端坐于一旁的梨花木椅上，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转头看向侍立在侧的张泰雷，急切地问道：“张大人，敢问刑部此前可曾对袁嘉骏用刑？”
见张泰雷面色凝重地点头承认，曹妙音只得摇头苦笑，回身对丁谓说道：“公公，今日府中若别无他事，儿媳想回曹府一趟。”
丁谓不置可否，抬眸问道：“你急于回府，所为何事？”
曹妙音答道：“儿媳与小云在曹府时亲如姐妹，情同手足。如今既然知晓袁嘉骏是她的弟弟，且在刑部受了刑罚，儿媳总得回去向她赔个不是，略尽心意。”
丁谓面露疑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她不过是曹炬的一侍妾罢了，身份低微，何须你这般郑重其事地赔罪？”
曹妙音莞尔一笑，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小云虽是五弟的侍妾，却出身大理国儒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才华学识堪称当世一流。儿媳那四妹曹妙琴素来心高气傲，眼高于顶，放眼满府上下，能让她心服口服的，唯有小云一人。”
大理国儒学世家，袁……嘉骏？
丁谓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当即对门外高声吩咐：“来人！将书房内有关大理国近十年的卷宗悉数取来！”
几名小厮闻声而动，不多时便抬着一摞厚厚的卷宗走进书房。这些卷宗纸页泛黄，边缘磨损，透着岁月的沧桑。丁谓记忆力惊人，在卷宗堆中翻找片刻，便寻到了所需之物。他不顾纸页上扬起的细尘，当即展开，逐字逐句仔细翻阅起来。
书房内静悄悄的，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良久，丁谓抬起头，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将手中的卷宗递与曹妙音：“妙音说得不错，这袁嘉骏的确是杨小云的表弟。”
曹妙音接过卷宗，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只见卷宗中记载着七年前大理国主的一道圣旨，内容竟是将大学士袁成林三族内年满十六岁的男子尽数抄斩，未满十六岁者发配边疆，女眷则没入为奴。在卷宗末尾的长长名单中，果然清晰地找到了袁嘉骏与杨小云的名字。
曹妙音脸上泛起几分赧然，没想到自己稍一开口，便被心思缜密的公公抓住了破绽。只听丁谓含笑道：“妙音，你这五弟当真是好手段！竟能将大理国重臣之后暗中提拔为我大宋的知县，藏得如此之深。”
一旁的张泰雷忽轻轻咳嗽一声，上前躬身禀道：“启禀宰执大人，这……这袁嘉骏的官职，乃是前吏部尚书苟建德在世时所任命，与曹五公子并无干系。”
丁谓的笑声戛然而止。苟建德早已离世，死无对证。即便有这铁证证明杨小云与袁嘉骏的表亲关系，也难以追究曹家的责任。曹炬完全可以推托此事是苟建德擅自而为，他与父亲曹佾事先毫不知情。届时官家即便知晓此事，除了下旨斥责几句外，根本无法深究。
曹妙音心中大石落地，强忍着笑意对丁谓裣衽一礼：“公公，若无他事，儿媳就此告退。”她虽是曹佾之女，但如今已是丁家儿媳，行事需谨守本分。更何况她深信父母的能耐，绝不会让丁谓随意欺压五弟，根本无需自己出面求情。
丁谓无奈点头：“嗯，你去吧。稍后若回曹府，替为父向枢密使大人问好，顺便转告他一句，朝廷事务繁忙，该上朝了。”
曹妙音应声离去后，丁谓闭目端坐于太师椅上，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张泰雷在一旁屏息等候，心中愈发焦躁不安。他暗自思忖：宰执大人为何对曹炬大闹刑部之事毫无怒意？如今袁嘉骏已证明与曹妙琴遇袭案无关，朝中各方定会再度催促刑部加紧破案。此前已有捕快禀报，曹、丁两家都在暗中调查此案，日子拖得越久，自己参与其中的痕迹就越有可能暴露，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宰执大人，”张泰雷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上前一步低声进言，“曹府五公子胆大包天，击毁我刑部牌匾，大闹公堂，重伤侍卫，根本没将宰执大人与我刑部放在眼里！若我等就此忍气吞声，不作任何处置，岂不让满朝文武耻笑，有损大人与刑部的威严？”
丁谓依旧闭目不语，心中却在飞速盘算。曹炬如此行事，绝非一时冲动，理应早已料到后果。虽说事出有因，但仅凭击毁刑部牌匾这一项，就已严重有损朝廷颜面，足以将他削去军职。即便他在西宁立下赫赫战功，也难辞其咎……
丁谓突然睁开双目，眼中精光一闪，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张泰雷跟随他多年，深知他这般模样定是心中已有定计，不由得愈发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宰执大人？”
丁谓忽然停住脚步，冲张泰雷摆了摆手，呵呵笑了起来：“是我想得太过复杂了，原来内情竟如此简单！不过这少年倒真是善于把握时机，心机深沉。正如这次西宁大捷，他一战成名，成全了三大家族的声望，却害苦了狄青，险些让萧天佑丧命沙场！”
“泰雷，”丁谓收敛笑容，神色严肃地沉声道，“此事暂且押下，不得再声张。你回去后先将刑部衙署修整一番，那块牌匾也挂了近百年，陈旧不堪，毁了便毁了。等你家尚书大人从西宁回来，叫他再题写一副便是。”
张泰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说道：“宰执大人如此处置，我刑部的脸面何在？丁家的颜面又何在？日后我等在朝中如何立足？”
丁谓拈须微笑，语气淡然：“泰雷，不必多问，本相自有分寸。”
张泰雷万般无奈，只得咬牙上前，躬身禀道：“宰执大人请恕罪，下官……下官已命吏部通判邓凯草拟了弹劾奏折，弹劾曹炬目无王法、大闹刑部之罪，此刻恐怕已送入宫中呈递官家了。”
“糊涂！”丁谓勃然大怒，厉声斥责，“你可知这般做法，恰好中了曹佾父子的下怀？他们正愁找不到机会削减曹炬的战功，你这一弹劾，反倒给了他们顺水推舟的借口！”
见张泰雷一脸茫然，似是未能明白其中的关键，丁谓叹了口气。他未曾料到自己这心腹竟是如此鲁莽，甚至另有图谋，还以为他只是激愤之下行事失当。他暗自忧虑，自己身边可用之才还是太少。儿子丁凯虽日渐成熟，但与曹佾的儿子相比，差距何止一筹。长此以往，丁家如何能与曹家抗衡？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丁谓沉声道，“你速去宫中，无论如何也要将奏折截下，不得有误！否则，休怪本相无情！”
张泰雷躬身领命，脸上却是阴晴不定，心中早已另有盘算。他转身退出书房，快步离去。
待张泰雷离去，丁谓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刑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动静极大，此刻恐怕已传遍大半个汴梁城。即便自己与曹佾联手，也难以掩盖。那份奏折送与不送，其实已无关紧要，明日早朝自己闭口不提，任凭群臣猜测便是……
不对！儿子闯下如此大祸，曹佾即便真的身患重病，也定会抱病上朝，为儿子请罪。到那时，自己该如何应对？若是顺水推舟弹劾曹炬，反而中了曹家的圈套；若是出面保全，又会引得群臣非议。
丁谓思来想去，只觉头疼不已。曹佾父子这分明是设下了一个阳谋，想借此事削减曹炬的战功，以退为进。知进退，轻荣辱，这父子二人竟是如此相似！自己虽已看破其中玄机，却难以阻止。难道明日早朝，当曹佾为儿子请罪时，自己还要竭力保全曹炬？届时众大臣看在眼里，恐怕会怀疑曹炬到底是谁的儿子！
丁谓嘿然一笑，被自己这荒唐的想法逗乐了，心中的焦虑也消散了几分。
“来人！”丁谓高声唤道。
“小人在。”一名小厮应声而入，躬身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去告知二少夫人，叫她今日留在家中，不必回曹府了，明日再去不迟。”无论如何，妙音今日还是别回去为好，免得她将方才的谈话内容透露给曹佾，让曹家摸清了自己的底细。
那小厮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道：“启禀老爷，二少夫人刚刚已经出门了，说是急于回曹府，已乘坐马车离去。”
丁谓一愣，随即无奈摇头：这丫头当真是归心似箭啊，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那就派人去将她追回来！”丁谓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厮脸上的为难之色更甚，却不敢违抗，只得应声领命。丁谓怒哼一声，心中暗忖：儿媳在丁府内的威信，竟是越来越高了，连下人都对她这般顺从。“还不快去！”
再说张泰雷，他并不知晓丁谓的想法已然转变，出了丁府便对车夫吩咐道：“去皇宫。”说罢便钻进了马车。车夫不敢怠慢，一挥马鞭，马车便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汴梁城的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
走过一个拐角，远离了丁府的视线，车厢内忽然传来张泰雷阴恻恻的声音：“走这么快作甚？不急……不急……”车夫闻言，连忙放缓了车速，马车在汴梁城的街巷中缓缓前行，不知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