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暮云四合,曹府西院的青瓦飞檐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萧索。自曹旭迁居于此,初时门庭若市,多是些满腹牢骚的旧部前来诉冤。然随着曹佾在朝堂上如苍松扎根,根基日渐稳固,登门者渐稀。市井坊间皆传,昔日煊赫一时的曹家,荣光已如东流之水,再难复返。
曹鹫踏着满地碎金般的残阳走近,尚未推门,浓烈的药香便裹着苦涩扑面而来,呛得他眉峰微蹙。叩门声响过,门扉吱呀开启,曹旭身边的侍僮见是二爷,慌忙垂手躬身:“二爷万安。”
曹鹫跨步而入,只见兄长半倚在雕花檀木榻上,正对着药碗愁眉苦脸。药汁黑如墨漆,蒸腾的热气在昏黄烛火下袅袅升腾。曹旭瞥见二弟身影,顿时双目一亮,如溺者见浮木,挥手示意小僮:“你二人且退下。”
捧着药碗的小僮面露难色:“老爷,这药尚未饮尽……”
“稍后再喝!”曹旭强挤出笑容,“没瞧见老爷有要事商议?”小僮偷眼瞧了瞧曹鹫,终是抿着唇退出门去,厚重的木门吱呀合拢,将满室药香与外头的喧嚣尽数隔绝。
曹旭长舒一口气,沙哑着嗓子问道:“二弟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曹鹫在榻边酸枝木椅落座,目光扫过兄长日渐消瘦的面庞:“大哥身子可大安了?”
“不过是残躯苟延罢了。”曹旭苦笑一声,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药碗,“原以为卸下重担便能安心调养,不想人一闲下来,这把老骨头倒像散了架。前些日子还能去毕士安府上垂钓解闷,如今却只能困在此处,受些腌臜气!”
“可是曹暾、曹仪那几个逆子又惹您心烦?”曹鹫皱眉问道。
“哼!”曹旭冷哼一声,药碗重重磕在矮几上,溅出几滴黑汁,“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卧病月余,竟无一人前来探望,反倒在外头编排我是咎由自取!倒是曹佾那小子,听闻我病了,还遣太医来瞧过几回——经此一遭,倒让我看清了这些人的真面目!”
曹鹫沉默不语,神色阴晴不定。曹旭见状,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来:“二弟有话直说,莫要学那扭捏作态的妇人!”
曹鹫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大哥!当年将凛风阁首座之位传于曹佾,是否太过草率?”
“接着说!”曹旭倚着靠枕,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他。
“小弟向来唯大哥马首是瞻!”曹鹫霍然起身,袍袖扫过矮几,“您说曹家危如累卵,非曹佾不能力挽狂澜,小弟便倾尽全力辅佐!可如今呢?他入京数载,官家未动曹家分毫,反倒是他步步高升,大肆排挤旧部!曹暾他们至今赋闲,大哥难道不觉得,当初这步棋……走错了?”
曹旭目光如寒潭般幽深,良久方道:“二弟,你后悔了?”
曹鹫重重颔首,喉结滚动:“大哥可知,昨日曹旷被曹佾之子削去长老之职,如今正待罪受审!那曹炬不过乳臭小儿,竟敢……”
“住口!”曹旭突然暴喝,震得药碗嗡嗡作响,“曹旷平日里骄横跋扈,触犯阁规,曹炬按律处置,哪点错了?你莫不是忘了,他父亲早逝,你将曹旷视如己出,才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曹鹫面色涨红:“大哥也知此事?”
“我虽卧病,却非死人!”曹旭冷笑,“吏部给曹暾他们安排的职位,一个个嫌弃官小。就凭他们那点本事,能有官做已是天大的造化!倒是曹仪,在檀州任上颇有政绩——汴梁曹家的这些晚辈,早该离开这温柔乡,去外头历练历练,省得不知天高地厚,闯出大祸!”
“那曹旷就这般任人宰割?”曹鹫咬牙切齿。
曹旭从枕下抽出一卷泛黄的纸张,掷于案上:“看看这个!莫要小瞧了曹炬那小子。他前日在苟府救了官家性命,如今风头无两。灵儿公主对他痴心一片,说不定日后便是三大世家头一位驸马!”
曹鹫展开纸张,脸色瞬息万变:“他竟有这般手段?官家难道不怕曹佾势力坐大?”
“此一时彼一时!”曹旭目光如炬,“如今三大世家把持朝政,官家投鼠忌器。将灵儿公主下嫁,反倒能离间我等。二弟,听我一句劝——莫要与曹炬为敌。他背后有毕士安撑腰,又得官家青眼,你若轻举妄动……”
果不其然,曹炬救驾之事如野火燎原,三日内传遍汴梁。原本籍籍无名的曹家五公子,霎时间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人物。这阵风波也搅动了禁军十二营——只因这位炙手可热的少年,即将走马上任禁军步军副都指挥使。
这十二营军士,正是随曹全忠前往苟府缉凶的旧部。那些亲眼目睹曹炬与涂建邦恶战的兵卒,回营后将少年副都指挥使的神勇传得神乎其神;离得远些的,更是添油加醋,把曹炬与灵儿公主的种种传闻说得绘声绘色。一时之间,营中议论纷纷,暗流涌动。
都虞侯曹全忠得知后,当场拍案大怒:“再敢妄议者,三十军棍伺候!”军法如山,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将满腹好奇咽回肚里。
上任那日清晨,曹全忠早早来到军营。他望着打扫得纤尘不染的营门,本想亲自在外迎接,却又觉身为主将,此举有失体统。正踌躇间,一名军士匆匆来报:“曹副都指挥使到了!”
曹全忠整了整衣袍,快步迎上前去。远远望见曹炬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英姿飒爽,腰间佩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强压下心中忐忑,堆起笑容朗声道:“五弟来得正好!为兄已在此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