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岯如惊弓之鸟般,仓皇奔出成都知府府宅大门,直至走过街角,才堪堪停下脚步。
曹家三兄弟今日依礼前来成都知府府中拜访。那成都知府神色平静依旧,礼数亦是周到非常,然而曹岯却敏锐察觉,知府府中的下人们,对自家兄弟隐隐透着一股敌意。他实无两位兄弟装糊涂的本事,只觉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无奈之下,只好寻个借口先行告退。成都知府倒也未加挽留,只是吩咐家人将其送出。
“知府府这般对待我兄弟,想必是为了李元春之事吧。”曹岯暗自思忖,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郁闷。他自己心中清楚,对李元春确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心,不过也仅仅是关心而已,且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但五弟曹炬必定知晓些什么,那晚酒后的情形,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太过刻意。对于大哥曹岐所说的话,曹岯也是将信将疑,总觉得大哥言不尽实。瞧这两位兄弟的脸色,便知他们必定有事瞒着自己。
但不管怎样,如今李元春在汴梁城,想来应无大碍。小五将她从贼人手中救出,当真是大功一件。否则,若李元春有个三长两短,曹李两家怕是要反目成仇了。
身后的亲兵见曹岯神情异样,不禁开口问道:“将军,咱们这是回军营吗?可这似乎并非回营之路啊。”
“不是。”曹岯摇了摇头,心中已然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那铁刀门所在的鄱阳庄,他是绝不会放过的。
“上马,去成都府大营。”
一行人当即策马扬鞭,朝着成都府大营赶去。刚走过几条街,便见近百名禁军骑着马,整齐地站在路口。曹岯一眼便认出为首之人,正是五弟曹炬的师父李擎天,于是赶忙勒马停下,抱拳道:“晚辈曹岯,见过李先生。”
李擎天赶忙还礼,问道:“三公子可是要去成都府大营?”
曹岯答道:“正是。不知李先生找晚辈所为何事?”
李擎天说道:“那铁刀门乃武林六大世家之一,门下高手如云。炬儿放心不下,特让老夫带上这百名禁军,随三公子一同前往。”
曹岯本就不是拘泥之人,他深知铁刀门绝非易与之辈,否则父亲当年便可将其铲除。当下笑道:“多谢李先生了。晚辈方才还在为如何对付这铁刀门而头痛不已,如今有李先生相助,何愁贼人不除。”曹岯心里明白,眼前这些人虽身着禁军服饰,但绝非真正的禁军。他毕竟是曹佾之子,对曹家暗中的势力——凛风阁也有所耳闻。就连自己身边那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皆是出身于此,只不过如今不再听从凛风阁的号令罢了。
李擎天从陈渝手中接过一个用紫色绢布包着的盒子,说道:“三公子,老夫受炬儿所托,将此物交予你。”
曹岯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布和几份卷宗。李擎天解释道:“这是鄱阳湖的地图,以及三年前枢相大人准备剿灭铁刀门时的几份战备文书。炬儿说,这些对三公子或许有用。”
曹岯心中暗道,难怪看着有些眼熟。当年父亲几乎就要出兵围剿铁刀门,后因与大理国之战突然提前,此事才耽搁下来。曹岯当时就在父亲身边,自然见过这些。
李擎天又道:“这锦盒之中,还有炬儿的一封信,请三公子过目。”
曹岯一看,果然在锦盒一侧有封信,不禁笑道:“这小子做事,总是这般神神秘秘的,此番又想耍什么花样?”
李擎天说道:“三公子看了便知。”
曹岯看着手中的信,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竟突然将信撕成两截,递给了李擎天。李擎天接过,也不见有何动作,那信瞬间便化作灰烬。
“啪!”
曹岯盖上锦盒,冷冷说道:“小五真是好算计。这些可都是极为机密之物,唯有从舅舅那边才能取到。还有这封信,恐怕早在未到成都府大营之前,他便已有攻打铁刀门的打算了吧?哼,他的嘴可真严。”难怪前几日曹炬总和毕志超在一起,原来就是为了这盒中之物。这三年前就已拟定却未曾使用的作战文书,找起来想必也是颇费周折。
李擎天赶忙说道:“炬儿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三公子见谅。”
曹岯心想,这李先生想必也知晓大哥和嫂子之事。但身边这些亲兵在场,实在不便询问,况且即便问了,这李先生也未必会说。
成都府大营的指挥使吴文懿,早已带着大营众将领,在营门等候多时。虽说论军职,曹岯至多与他平级,但曹岯有兵部之命在身,又是枢相之子,吴文懿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吴文懿见曹岯到来,赶忙快步迎上前,抱拳道:“曹将军,末将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曹岯也说了几句客套话,忽然觉得吴文懿身边一少年颇为眼熟,略一思索,笑道:“这位莫不是吴乾善?你也从军了?”
那少年也笑道:“末将吴乾善,参见曹将军。没想到三公子还记得末将。”
曹岯笑道:“怎会忘记?我们都是在成都城一同长大的,何况分别也不过才三年。”这少年便是吴文懿之子,当年绰号小吴胖子,与曹家兄弟自幼相熟。只是如今大家年纪渐长,身份差异也逐渐显现出来。曹岯和曹岐到剑南任职,而吴乾善则仍留在成都城。
吴文懿说道:“犬子不成器,日后还望三公子多多提携。”
曹岯无奈一笑,自己每次遇见父亲当年的这些属下,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当下随口应道:“那是自然。”
吴文懿父子陪着曹岯走进军中大帐,命其余将领在帐外等候,并请曹岯坐上主将之位。曹岯也不推辞,此番既然是借兵部之令调动成都府大营,自然是要听他号令,再客气反倒显得做作了。
曹岯坐下后,便问道:“吴将军,这起兵一事,准备得如何了?”
吴文懿答道:“昨日接到军令,末将便召回府内各地兵马。成都府大营满编一万二千人,除去一些必须留营的,以及老弱病残和身染疾病者,共可出动一万零三百人,其中一千三百人为辎重军士,明晨一早便可起程。”
曹岯点了点头,赞道:“吴将军不愧是家父当年爱将,调集兵马如此迅速,较之剑南大营也毫不逊色。”
“三公子过誉了。”吴文懿面露笑意。说起来,他也是沾了前几天曹岐命他封锁成都府各地通往剑南大营关卡的光。那次成都府大营几乎全体出动,此时再召集兵马,自然轻而易举。
“成都府大营的将领,可知此次调兵所为何事?”
吴文懿见手下将领不在身边,神态愈发恭敬,说道:“请三公子放心,末将深知兵贵神速之理。想那铁刀门世代居于鄱阳湖,周边百姓与之互通声气,万一走漏风声,鄱阳湖内大小湖泊多达数百,我成都府大营便是有十万兵马,也未必够用。军中亦有鄱阳湖当地人氏,末将已经查清,并将他们全部安排留守军营。”
“如此甚好,吴将军,明日一早大军便起程。”曹岯下令道。
吴文懿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公子,不知能否拖后一日?”
曹岯脸色一沉,问道:“这是为何?昨日传令时便已说得清楚,调集完兵马随时起程。还有何处未办妥?”
吴文懿小心翼翼地说道:“三公子,枢相大人尚在剑南大营时,便命成都府大营绘制鄱阳湖地势图,并派帐下幕僚陈先生监制。但这份地图送到剑南大营后,因与大理国一战,便没了下文,我成都府大营未曾留下副本。这鄱阳湖湖泊众多,地势复杂,铁刀门便位于其中心。我等大军若是仅凭几个向导贸然闯进,说不定刚进鄱阳湖,铁刀门便已得到消息撤走了。末将已派人去剑南大营讨要那份地图,等拿到此图后再起程也不迟。”
“若本将军定要明日起程呢?”
吴文懿额头微微冒汗,俯身说道:“三公子携兵部之令,末将定不敢违背。只是贸然出击,若是徒劳无功倒也罢了,可那铁刀门乃江湖匪人,论单打独斗,个个能以一当十,若他们暗中偷袭,我军恐怕会损失惨重。末将以为,唯有毕其功于一役,方为正道,请三公子三思。”
曹岯心中暗道,这吴文懿倒也并非庸才。随即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位居成都府大营主将之位已有十年,若真是无能之辈,父亲岂能容他。不过至今仍未升迁,想来父亲觉得其能力也仅止于此了。
曹岯从随身包袱中取出李擎天给他的锦盒,拿出地图,笑道:“吴将军无需担心,将军所需之物,在下都已带来,请吴将军过目。”
吴文懿将地图展开铺于案上,看了看,喜道:“不错,正是此图。三公子请看,这图下左侧还有成都府大营之印。”
曹岯又取出一份卷宗递给吴文懿,说道:“这是剑南大营三年前拟定的对铁刀门的作战文书,吴将军看看是否可行。”
吴文懿打开一看,只见首页便是曹佾的批示:转陈副都统依此备战。不由得心中一凛,仔细研读起来。
曹岯在一旁说道:“此份文书认为,铁刀门位于鄱阳湖中央的一座沙洲之上,四周地势复杂,尽是湖泊。若是调水军围剿,铁刀门只需化整为零,隐身于漫天芦苇之中,这一战便会旷日持久,得不偿失。唯有在严冬子夜,天气最为寒冷之时,鄱阳湖水面结冰,厚度达半尺以上,普通壮汉完全可以自由通过。此时调骑步兵突袭,包围铁刀门,庄内众匪插翅难逃。”
吴文懿赞道:“枢相大人真乃神人也,唯有此法,才可全歼铁刀门。末将心中也曾隐约有过此想法,没想到枢相大人三年前就已制定成文了。”
曹岯哼了一声,道:“只可惜当年季节未至,家父又忙于与大理国水师一战,才将此事耽搁下来,否则怎会留铁刀门到今日,惹出诸多是非。”
吴文懿低头不语,他其实对突然出兵围剿铁刀门,也是颇感意外。此时听出曹岯语中对其充满恨意,心中暗想,这铁刀门也太不知好歹,什么人不好惹,非要惹到曹家头上,简直是自寻死路。只可惜自己断了一条不小的财路,铁刀门门主吴寻照每年派人送来的财物颇丰,可这些财物与自己的官位比起来,那就微不足道了。
曹岯忽道:“吴将军,背嵬铁骑的周将军,为此次战事特借调来两千骑兵,天黑前便会抵达成都府大营,你即刻去安排好食宿。”
吴文懿一惊,道:“三公子,这两千背嵬铁骑也一同前往?”
曹岯点了点头,这是他昨晚与曹炬商议后临时决定的。他一时冲动,接下了剿灭铁刀门之事,但冷静下来细想,便觉颇为棘手。倒不是担心胜负,以万人大军攻打一个数百人的小山庄,若是还兵败而归,曹岯自觉无颜苟活于世。麻烦的是,正如吴文懿方才所说,怕铁刀门得到大兵压境的消息,避而不战。此战最关键的便是一个“快”字,因此他觉得调用部分背嵬铁骑,更为稳妥。
吴文懿面露难色,道:“三公子,明晨大军就要起程了,突然多了这两千骑兵,粮草供给恐怕要另行调集了。”
曹岯思索片刻,断然道:“成都府大营原本亦有两千骑兵,加上这两千背嵬铁骑,另带四千步兵,两人一骑,八千兵马已然足够。此次战事,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快’字。鄱阳湖距此不过一千四百里,战马应该能支撑得住。”
吴文懿道:“可这般急行军,辎重兵恐怕难以跟上。”
“军士各自带好单程的干粮,不必理会辎重兵,只需命他们何时赶到指定位置便可。八千大军两个时辰便可攻下铁刀门,若是庄中人早已逃走,等辎重兵一到,便一同回成都城,无需再做搜索这等徒劳无功之事。”
吴文懿叹了口气,道:“三公子所言极是,末将最担心的便是此事。近万大军直奔鄱阳湖,就算全在夜间行军,恐怕也难以瞒过铁刀门的耳目啊。”
曹岯默然,吴文懿所说的,他又何尝不担心。但昨晚曹炬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只要行军途中小心谨慎,不让人轻易摸清去向,铁刀门中人便不会弃庄而逃。曹岯实在想不明白,铁刀门既然劫持了李元春,定会时刻提防官军。虽说曹岐昨晚命成都城役在城内大肆搜捕,抓了数十人,但成都府大营毕竟在城外,大军开拔,怎能瞒过他人眼睛。这两个兄弟难得在同一事上如此一致,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可此时曹岯只能强笑道:“吴将军不必担心,铁刀门中人若真逃了,在下心中有数,绝不会怪罪成都府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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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岐和曹炬走出成都府太守府大门,跟在身后的李府下人,淡淡地说了句:“二位公子慢走。”便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曹炬颇感冤枉,自己又没得罪成都知府,却偏偏遭此无妄之灾。不禁看了看大哥曹岐,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两兄弟相视苦笑。
轩鸣将汗血宝马牵了过来,曹炬翻身上马,冲着曹岐拱拱手道:“大哥,小弟告辞了。”
曹岐正与府内管事说着话,闻言道:“小五,暂且稍候,为兄有事与你说。”
过了一会儿,曹岐走了过来,对曹炬说道:“此去大校场需经过成都曹府,这天寒地冻的,小五,不如先上为兄的马车,为兄送你一程。”
曹炬一怔,随即笑道:“那多谢大哥了。”
马车内温暖如春,曹岐将一个暖炉移到曹炬面前,道:“烘烘手吧,今年的冬天,是为兄到剑南以来最为寒冷的了,说滴水成冰都不为过。”
曹炬笑道:“小弟身子还算结实,倒是大哥你,地方政务既繁重又琐碎,可要当心,别累坏了身子。”
曹岐双手搓了几搓,置于暖炉上,说道:“有劳五弟费心了,为兄年纪尚轻,还不至于经不得折腾。对了,老三那么早就走了,想必是去成都府大营了吧。”
曹炬点头道:“三哥是个急性子,不过也难怪,父亲命他回京,铁刀门之事,还是尽早解决为好,免得误了行程。”
曹岐微微一笑,说道:“小五,此次兵部让我成都府为你那五千背嵬铁骑筹集粮草,恐怕另有深意吧?”
曹炬看着曹岐,也笑了,道:“小弟就知道,定是瞒不过大哥的。”
曹岐边搓着手道:“这并不难猜。储君一死,何人继承皇位,便成了朝中要事。蜀王乃官家亲弟,世子赵文基,自然是人选之一。你不过是想掩人耳目,找借口留在成都城罢了。不过为兄有些想不通,储君被杀一事,你抵达成都城之日,既然并未提起,为何昨日又将此事告诉我了?”
曹炬原本是因想到去蜀王府接赵文基上京,此中缘由,必瞒不过赵玉炎,赵玉炎若知道了,曹岐自然也就知道了。但这话不好直说,免得刺激这位大哥。想了想,便道:“小弟只是觉得昨日三哥那番话,确实有理。父亲正当盛年,你我何苦如此争斗不休。况且在朝中,也非我曹家一家独大,特别是丁家,其家族渊源甚至可追溯到东汉年间,绝不可小觑。如今在大宋,官员们一说便是枢相位高权重,掌管朝政。可按朝廷官制,宰执才是百官之首。丁谓这几年来,低调得有些异常,什么事都唯父亲马首是瞻,大哥不觉得奇怪吗?记得父亲说过,丁家最信奉平衡之道,当年毅然与我曹家结盟联姻,便是为此。可是储君突然被杀,恐怕大大出乎丁家意料。三大家族原本是因担心储君与世家之争,才走到一起,储君一死,此忧已不复存在。而官家又久病不起,日后无论是谁继承皇位,都要仰仗我们曹家。而且只要有娘亲在,舅舅就算当了王家宗主,也不敢违背父亲之命。以丁家所信奉的平衡之道,定不会坐视我曹家独大。外忧在即,你我兄弟再内斗不休,岂不是自毁我曹家根基?若是惹恼了父亲,说不定他老人家会像堂爷爷对待曹仪大伯一般,来个大义灭亲,那可就悔之晚矣。”
曹岐不由默默点头,听着曹炬继续说道:“何况父亲志在收复燕云、一统天下,小弟不久便将从军奔赴边疆,大哥虽不在军中,但剑南三州日后定为大哥所掌控。那大辽国势弱,若无西夏牵制,仅凭剑南大营之力便可平定。可平定之后,朝廷绝不会容军中将领治理地方,还是要靠大哥和剑南的地方官员来打理。所以说,与其现在争斗不休,还不如先为父亲建功立业,一统中原。”
曹炬停了一下,忽然又道:“如今想来,丁谓将姐夫丁凯外放至剑南任职,恐怕另有深意。否则,他们丁家的势力主要在北线,何必来到剑南三州。唉,日后若是曹丁两家成了对头,二姐夹在其中可就为难了。”
曹岐心中一寒,曹炬这番话绝非毫无用意,难道他已知道丁凯与自己密谈过了?
兄弟二人默然不语,忽觉马车一震停了下来,赶车的下人在外说道:“大公子,已经到府门外了。”
曹岐起身掀开车帘,道:“刘七,本公子暂不回府,先送五公子去城内大校场。”
那家人应了声,啪的一声鞭响,马车向大校场方向驶去。
曹岐重新坐了下来,曹炬道:“不敢有劳大哥相送,小弟还是自行前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