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坡顶，萧天佑与曹炬迎风卓立。
高尽忠终究还是屈从让步，自那往后，再未提及开春决战这等事宜。如此一来，商谈之中具实质意义的内容便锐减不少，重心转而落于战时该如何协同配合与互通消息之上。双方原已商定在这十里坡停留五日，萧天佑与高尽忠私下里皆觉两日便已足矣。
岂料曹炬竟硬生生将时日拖满五日，究其缘由，无外乎军中幕僚所草拟的盟约实在令他难以认同。曹炬身为西宁大营之都指挥使，依职责划分，大营内幕僚及书记官等一众皆受其节制。然此次与会名单起初并未有曹炬，全然是因萧天佑的一纸请帖，才使他被临时抽调至此。随行的幕僚们仅知这位曹将军来头甚大，却对他并无深入了解，又见其年轻，便忖度反正这草拟的盟约高都统制已然应允，故而一路上都未让曹炬过目。
待会议开启，曹炬越听这盟约，越觉其中弊病百出，诸多条款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譬如其中一条“当一方遭困之际，附近盟军理当施以援手，否则依本法论处”，这“理当施以援手”便大有不妥，至少应添上“视情”二字。倘若大辽国两千人马被塞尔柱帝国数万之众围困，而附近大宋军队亦仅有数千人，此等情形下，究竟是救还是不救？若救，无疑是白白送命；若不救，大辽国军队倘若追究起来，那带队军官恐怕唯有掉脑袋的下场。
曹炬前世曾随上司代表朝廷签署过诸多契约，虽说称不上精通此道，但也阅历颇丰。在他眼中，眼前这份盟约较之购房契约，严谨程度实有不及。若是大辽国与大宋之间所签的和约，曹炬自是懒得理会，国与国之间所签之物，皆无实在用处，一切皆以实力与利益为准则，翻脸之快，犹如翻书。但涉及两军协同作战的条约，却丝毫马虎不得，必须逐字逐句斟酌考量。稍有差池，便可能致使敌友难分，令成千上万的将士无辜丧命。
当大辽国与大宋四位主将就这份盟约展开商讨时，曹炬再也顾不得隐匿自身才能，当即起身，将这盟约批驳得一文不值，毫不留情地将其中诸多不足之处以及易让人产生理解偏差之处一一罗列指出。只听得大辽国与大宋两军的幕僚们面色如猪肝般难看。萧天佑与高尽忠听闻后，细细思索一番，亦深以为然，遂将此事全权交予曹炬负责。曹炬带领着十几人，不眠不休奋战了三个通宵，最终这份盟约堆叠起来将近一尺厚。虽说疲惫不堪，但曹炬却兴致盎然，仿若又寻回了前世做秘书时的感觉。
依曹炬之意，两军将领理应就这份盟约展开详细研讨，之后再加以修改完善。然而萧天佑与高尽忠看过一遍后，已然大为满意，草草便签署盖印。这一举动令曹炬颇为不悦，毕竟这凝聚着自己的一番心血，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如此尽心尽力呢。
大宋这边原本还筹备了一场酒宴，萧天佑婉言辞谢，他对这些繁文缛节实无兴趣。为确保此次和谈的安全无虞，数十里外大辽国与大宋两国大军正密切注视着塞尔柱帝国的一举一动。每日辎重的耗费着实惊人，萧天佑不愿因一场酒宴而在此再多耽搁一日。
用过一顿便饭之后，双方收拾行装，准备启程上路。此时萧天佑却将曹炬唤至跟前，二人一路行至这十里坡顶。高尽忠与李云盘对此并未在意，毕竟若言曹家少宗主会通敌卖国，那简直是荒谬至极，贻笑大方。或许萧天佑是想借曹炬之口，向曹佾传达些话语吧。
萧天佑年近五十，凛冽寒风呼啸而至，他却仿若丝毫未觉寒意。曹炬望着这位大宋最为强劲的敌手，心中感慨万千。
“观音奴在大宋可还安好？”萧天佑忽然发问。
“她一切皆好。”曹炬点头应道，“观音奴托我向萧帅问安，这些年萧府的养育之恩，她铭记于心，终生难忘，只叹无以为报。”
萧天佑微微一怔，思索片刻后，长叹一声道：“我如此待她，观音奴竟不怨恨我？”
曹炬说道：“观音奴曾言，萧帅一心为公，与人从无私怨。在大辽国时，她与萧帅不过是政见不合，私下里对萧帅仍甚是敬重。”
“逼走观音奴，或许是我此生犯下的最大过错。只是如今再说这些，已然晚矣。”萧天佑唏嘘不已，目光投向曹炬，“倒是便宜了曹将军，以观音奴的才能，日后对将军必定助益良多。”
曹炬微微一笑，心想确实如此，当初若不是萧天佑从中推波助澜，舒晓云也未必能来到大宋。
曹炬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袱，说道：“观音奴知晓萧帅腿部患有风湿，特意熬制了些虎骨膏，托我转交给将军。”
萧天佑苦笑一声道：“难得观音奴还记挂着此事。我年轻时在西宁便落下这病根，观音奴那时尚年幼，不知从何处得知虎骨可治风湿，便托人寻来虎骨为我熬药，用后效果确实不错。这些年，为了我这腿疾，幽州城附近的猛虎，不知被猎杀多少，几乎绝迹。”
萧天佑接过包袱，忽又问道：“曹将军，你当真要迎娶观音奴？”
“正是。”
“这可就有些棘手了。”萧天佑不禁笑了起来，“观音奴心性高傲，决然不甘心屈居妾室。但据我所知，这恰恰是你最难给予她的。”
实际上，舒晓云与赵灵儿私下已达成和平共处的协定，可这协定究竟能否作数，曹炬也不得而知。不过此事无需让萧天佑知晓，曹炬含糊应道：“我也正为此事犯愁，只能日后见机行事了。”
“观音奴的身份，令尊可已得知？”
此事无需隐瞒，萧天佑想必早已猜到。
“已然知晓。”
“果然不出所料。”萧天佑大笑道，“萧某一生自认为不逊色于他人，今日方知，论容人之量，不及曹枢密使；论胆量之大小，更是不及曹将军你啊。”
曹炬面露尴尬，说道：“萧帅过奖了。”
萧天佑拍了拍曹炬的肩膀，说道：“不必过谦。无论你如何掩饰，我大辽从此再也不会轻视你半分。”
曹炬苦笑道：“如此，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