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谓脸色灰败,缓步走出偏殿。
偏殿外的日头正烈,砖缝里的青苔被晒得蔫头耷脑,檐角铜铃在热风里有气无力地晃着,倒比殿内方才的死寂多了几分活气。自从曹、毕、丁三大家族在汴梁城立下盟约,共掌朝堂权柄以来,曹家堂主曹佾在百官面前对他这个宰执始终带着三分敬意——即便是两家为了成都府路的盐铁之利争得面红耳赤,曹佾也总能压下火气,隔着案几与丁家反复商议,末了还常做出让步,譬如把蜀地的几处茶场暂让丁家打理。日子久了,丁谓心里的戒备便松了大半,只觉曹佾不似当年曹旭那般动辄拔剑相向,也不似毕士安那般处处透着锋芒,反倒与自己一样,懂些朝堂制衡的门道。有时两人在政事堂对弈,落子间竟有几分棋逢对手的默契,丁谓甚至暗叹,这曹佾若不是曹家子弟,倒能成个知己。
可今日在偏殿里,丁谓才算看清曹佾的真面目。那所谓的“制衡”,从来都是曹强丁弱的制衡——一旦丁家想在兵部掺进半分力气,曹佾便立刻撕了温和的面具,把藏在袖中的利爪亮得明明白白。他当庭拿出张泰雷贪墨的账册,又翻出派人袭击曹妙琴的人证,字字句句都往丁家的要害戳。丁谓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先前竟蠢得以为曹家要勾结皇室对付丁家,却忘了曹家手握西宁大营的兵权,丁家掌控着江南的漕运,两家联手本就足以在汴梁城横着走,哪里还用得着拉上皇室?这般醒悟,倒比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还疼。
刚跨出偏殿门槛,迎面的阳光便刺得丁谓睁不开眼,脑子里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宰执大人!”殿外候着的几个心腹见状,忙抢上前去扶住他的胳膊。丁谓靠在人身上,大口喘了几口粗气,等那股晕眩劲儿慢慢退了,才抬眼看向面前站着的一排丁系官员——他们个个面带怒色,官袍的下摆还沾着早朝时的露水,显然是在这儿等了许久。丁谓只觉得嗓子发干,低声道:“都散了吧。”
“宰执大人!”人群里一个穿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猛地往前一步,声音里满是火气,“曹佾这般欺人太甚,夺了咱们丁家在兵部的差事不说,还拿张侍郎的事做文章,我等岂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不如联名上书,参他曹佾一个专权跋扈!”
丁谓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疲惫。这些人只看见眼前的气,却没看见曹佾背后的刀——丁家若是再硬着头皮争,别说兵部的差事要不回来,怕是连江南漕运那点根基,都要被曹佾连根拔起。他定了定神,声音又沉了几分:“西宁大营的军队过几日便要班师回朝,回纥的苏丹也跟着来汴梁朝贡,朝中正是多事之秋。你们都回去,把自己手头的事管好,别再让人抓住把柄。”
几个官员还想再说些什么,丁谓忽然拉长了语调,重重“嗯”了一声。这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闭了嘴——他们都知道,这是宰执大人要发怒的前兆。众人不敢再多言,纷纷躬身施礼,转身离去。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还站在原地:一个是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刑部左侍郎姜志远,另一个是面带忧色的御史台副史李蒲。
就在这时,曹佾也从偏殿里走了出来。他像是没听见方才那些官员的怒言,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走到丁谓面前,拱手道:“宰执大人,曹佾告辞了。”
丁谓看着他,只觉得那笑容刺眼得很,却也只能压下心头的火气,淡淡回了句:“恕不远送。”
直到曹佾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丁谓才收回目光,转头对姜志远道:“志远,丁凯过些时日便从成都府回京,接任刑部右侍郎之职。这几日刑部的事,就要辛苦你多担待,回去照常办公便是,曹家应当不会再找事了。”他知道姜志远身子弱,这几日一直在家养病,今日能来早朝,倒真是巧了——不然他还得回府一趟,专门请这位表兄出山。
姜志远叹了口气,慢慢直起身子,声音有些沙哑:“此乃下官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之说?宰执大人放心,刑部的事,下官定会料理妥当。”
丁谓看着他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两人小时候在乡下一起捉蝉的日子——那时姜志远还不是如今这般倚老卖老的模样,两人无话不谈。可这两年,丁谓总觉得这位表兄越来越固执,便渐渐把心思放在了张泰雷那些年轻官员身上,想着能培养些新势力。如今看来,这步棋走得真是错得离谱。
“宰执大人,张侍郎他……”一旁的李蒲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话没说完,就被丁谓的怒喝打断。
“不要提这没用的东西!”丁谓的声音陡然拔高,手紧紧攥着腰间的玉带,指节都泛了白。若不是张泰雷贪心不足,贪了山阳县的赋税不说,还敢派人去袭扰曹妙琴,曹家哪里来的借口打压丁家?
姜志远见状,轻轻拉了拉李蒲的衣袖,缓缓开口:“李大人,张侍郎贪墨钱财田产,说到底不过是小事一桩,可他派人袭击曹府四姑娘,这罪名足以让他死上十次。宰执大人若是再出面保他,非但会让朝中其他勋贵家族寒心,丁家数百年的书香声誉,也要毁在他手里了。”
李蒲脸上满是愤愤不平,却也带着几分无奈:“可此事也太巧了!张侍郎就算再糊涂,也不敢故意去招惹曹家啊!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给张侍郎下了套!”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丁谓闭了闭眼,语气里满是无力,“曹佾要的就是一个借口,张泰雷偏偏把这个借口送上门去,对丁家来说,他就是百死难赎其罪!”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曹佾再霸道,也得顾着曹家的名声,不会无端找丁家的麻烦。张泰雷在山阳县那点事,朝中哪个官员身上没有?若不是他自己蠢,怎么会让曹佾抓住这么大的把柄?
“不必再说了。”丁谓睁开眼,语气斩钉截铁,“本相与曹佾已经谈妥,张泰雷三日后当街腰斩,家人贬为奴仆,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宰执大人请开恩!”李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了哭腔,“张侍郎纵然有罪,可他的家人是无辜的啊!求大人看在他往日为丁家效力的份上,饶过他的妻儿吧!”
丁谓这才想起,李蒲的儿子娶了张泰雷的女儿,两家是姻亲。他皱了皱眉,语气缓和了几分:“李蒲,你起来。让令郎写份休书,把张泰雷的女儿休了,这样一来,你们李家就能摘干净,曹佾也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李蒲跪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宰执大人,犬子与儿媳夫妻情深,还有一子一女尚在襁褓之中,若是休了她,这一家四口该如何是好啊?”
“李大人,你怎如此不知进退?”丁谓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带着几分怒意,“张泰雷所犯之事,若是曹佾按大宋律逐条追究,别说令郎要受牵连,你这御史台副史的职位,也未必保得住!”
姜志远见两人僵持不下,忽然开口:“李大人,若你真想保全令郎与儿媳,张某倒有一条路可走。”
李蒲闻言,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姜志远深深一揖:“请姜侍郎指点!只要能保住我的儿子和儿媳,李某感激不尽!”
“张某听闻,令媳是宰执大人府上二少夫人的闺中密友。”姜志远缓缓说道,“与其在此让宰执大人为难,不如让令媳去府中求二少夫人帮忙说情,或许此事还有转机。”
李蒲恍然大悟,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着丁谓躬身道:“宰执大人,那李某就先告辞了,这就让儿媳去府中求见二少夫人!”
丁谓挥了挥手,语气有些不耐:“曹欣今日就在府中,你快些去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看着李蒲匆匆离去的背影,丁谓转头对姜志远说道:“志远,你回刑部后,立刻拟一道奏折,呈给官家。就说曹佾的幼子大闹刑部,是张泰雷咎由自取,那孩子不过是年少气盛,并无大错,应当免予处罚。另外,把那孩子在西宁的战功也附在奏折里,请官家论功行赏。”
姜志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丁谓的用意,不由得笑了笑:“大人此举甚妙,既卖了曹家一个人情,又能稳住朝中局势。不过下官有些担心,这般做法,会不会让咱们丁系的官员觉得大人怕了曹家,反倒损了士气?”
“心思聪颖的人,自然能明白本相的用意。”丁谓缓缓说道,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若是连这点道理都看不透,还在背后说三道四,那与张泰雷一样,都是蠢货,留着也没用。”他顿了顿,又道:“当年曹佾刚接任曹家堂主时,清洗了不少曹系的老臣,当时还有人说他心狠手辣,可如今看来,却是利远大于弊。本相也该效仿他,把那些尸位素餐、只会惹麻烦的人踢出朝堂,免得日后再出第二个张泰雷,坏了丁家的大事。”
“宰执大人英明。”姜志远拱手道,“既然大人有此意,那就让下官来做这个恶人吧。反正下官再过两年就要告老辞官,也不怕得罪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丁谓脸色一沉,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意——还是这位老表兄贴心,愿意为他分担。“曹佾不过是曹家旁系出身,尚且敢大刀阔斧地整顿家族,本相身为丁家宗主,难道还不如他?这事不用你出面,本相亲自来办。”
两人并肩向宫门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丁谓看着身边的姜志远,忽然叹了口气,吐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其实这次的事,主要罪责在本相。我早就料到曹、毕两家不会轻易让丁越执掌兵部,却还是大意了。曹佾的幼子回京后,我一门心思盯着曹家与皇室的往来,生怕他们联手对付丁家,却偏偏忽略了曹妙琴遇袭这件事——那才是真正的隐患啊!若是早想到这一点,丁家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狼狈的地步?”
“大人不必自责。”姜志远安慰道,“这恐怕是曹佾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故意放出与皇室亲近的风声,迷惑大人的视线,好让大人忽略曹妙琴遇袭的事,他也好趁机发难。”
“也未必。”丁谓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曹家与皇室的关系,从来就没近过。曹炬与定仪公主有婚约,可那是官家为了拉拢曹家才定下的,未必是曹家真心愿意。再说大长公主,她在朝中向来眼高于顶,却唯独对曹佾另眼相看,听说他们两人早年就认识,关系不一般。还有官家的亲妹赵玉炎郡主,好端端的突然被关进冷宫,连公主封号都被剥夺了,外面都传,这事与曹佾的长子曹岐有关……等这次的风波平息后,你派人去好好打探一下这些事,务必查清楚曹家与皇室到底是什么关系,等这次的风波平息后,着力派人打探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