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衣女子起身裣衽一礼道:“原来是曹将军。小女子舒晓云,乃韩大人夫人的娘家侄女。”
“舒晓云?”曹炬思忖片刻,朗声道:“据吾所知,韩夫人似非姓舒,此中莫非另有缘由?”
舒晓云神色泰然,应道:“韩夫人乃小女子姨娘,小女子所居之处,实乃穷乡僻壤,于长幼称呼,不像富庶之地那般明晰,倒叫曹将军见笑了。”
曹炬轻笑一声,道:“舒姑娘这般风姿气度,纵在这汴梁城中,亦罕有人及,若言出自穷乡僻壤,恐难令人信服。”
舒晓云微微施礼,道:“承蒙将军夸赞,小女子实不敢当。小女子祖上亦是书香世家,先祖舒天永,曾官至后晋柴氏尚书。奈何契丹耶律德光兴兵犯我中原,先祖侥幸自京城逃脱,为避战乱,与几位同僚隐居于太行山中,自此不问世事。小女子姨父韩大人,堪称太行山近百年来首位出世为官之人。”
“既如此,舒姑娘又为何离开那……太行山,前来这汴梁城?”曹炬本欲说“世外桃源”,然自历史变易,东晋诗人陶渊明已泯然于世,“桃源”二字,眼前女子恐难领会。曹炬常憾前世未具过目不忘之能,否则那千古流传的《桃花源记》,便可署上自己大名。
舒晓云眼中泪光盈盈,悲戚道:“小女子此举,实出无奈。家父早亡,母亲亦久病卧床,终因沉疴难治,于三月前溘然长逝。舒氏一门,如今只剩小女子一人,故而只得前来京城,投奔姨父姨母。”言罢,已泣不成声。
袁嘉骏在旁见状,心有不忍,悄悄扯了扯曹炬衣袖。曹炬却不理会,转身打量那中年仆妇,问道:“舒姑娘,这位是……?”
未等舒晓云作答,那仆妇躬身说道:“老身乃晓云义母,姓上官,旁人皆唤老身上官大娘。”
“上官大娘……”曹炬冷哼一声,陡然右掌竖立,猛地击向身前桌沿。但见那张桌子夹着呼啸之声,平平朝前面主仆三人飞射而去。袁嘉骏大惊失色,叫道:“你这是作甚?莫不是疯了?”
那上官大娘神色未动,待酒桌将近身前,才左掌翻转,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轻轻按于桌面上。刹那间,原本雷霆万钧之势瞬间消散,连桌上碗筷酒壶亦纹丝未动。
舒晓云等人但觉眼前一花,曹炬已立于桌上,笑道:“好功夫!再接我一拳!”言罢,吐气开声,一拳向上官大娘击去。此拳速度并不快,即便不通武功的袁嘉骏,亦能看得真切。而上官大娘脸色骤变,丝毫不敢懈怠,向左跨出一步护住舒晓云,右掌奋力劈向曹炬来拳。
二人拳掌相交,竟悄无声息。过了片刻,才听得吱吱声响,只见那张酒桌从上官大娘手按之处迅速断裂,转瞬之间,便化为一堆碎屑。
曹炬轻飘飘落地。方才交手看似平分秋色,然曹炬心里明白,这上官姓妇人因怕伤了舒晓云,未敢全力施为,仅以守势将自己拳力引向那张倒霉桌子。若真全力相搏,自己绝非其敌。
舒晓云神色凝重,沉声道:“这位将军,晓云不过是千里奔亲的孤苦女子,究竟所犯何罪,将军竟对我干娘出手?难道禁军皆是这般仗势欺人?”
这舒晓云,实则便是辽国的萧观音。她在幽州虽声名不显,然朝中重臣与皇宫内院,知晓她之人亦不在少数。是以进入大宋境内后,便化名舒晓云,与改姓上官的萧大娘子以母女相称。却不想刚至大宋京城,萧大娘子便已露破绽,她实在想不通,这少年如何瞧出端倪?且其武功竟如此高强,究竟是何许人也?
曹炬弹了弹衣衫,道:“舒姑娘莫要动怒。在下实难相信,姑娘身边竟有这般高手,故而出手试探一二。这位前辈,恐怕并非姓上官,而是姓萧吧?”曹炬直觉此妇人武功卓绝,天下罕有,极有可能是辽国萧家之人。
萧大娘子既已与曹炬交过手,便挺直身躯,不再掩饰。她虽依旧身着仆妇服饰,此刻却尽显风采。听曹炬所言,萧大娘子微微一笑,对舒晓云说道:“这小将军想必是怀疑我们娘俩乃辽国人氏,以为老身是‘雨落不动’萧家传人。”
曹炬道:“晚辈自信武功不弱,然与前辈相比,实有天壤之别。除了当年几位寂灭高手的传人,晚辈实在想不出,还有哪家门派能有如此高深武功。”
萧大娘子不屑道:“真是孤陋寡闻!难道当年后晋武林第一家上官家,你竟从未听闻?”
曹炬见她神情郑重,不禁挠挠头,道:“实不相瞒,在下当真不知。”
萧大娘子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是何人门下,怎连这些都不知晓?且萧家‘雨落不动’心法,根本不适宜女子修炼,老身又怎会是萧家之人?”
此事说来确有一段缘由。五代之时,武林中确有号称第一家的上官家,然几位寂灭高手横空出世后,光芒万丈,上官家遂被其光辉掩盖。上官家末代家主,败于蒙兀国师之手,临终之际,因无传人,便将上官家独门心法,转赠给萧家家主萧镇山。萧家与上官家情谊深厚,至今仍铭记上官家之名,然在大宋等地,这昔日武林第一家,早已被众人遗忘。
曹炬经方才交手,察觉萧大娘子内功偏于阴柔,与传说中“雨落不动”的刚烈狂猛大相径庭。然听萧大娘子言语似有辱及师门之意,不禁脸色一沉,道:“晚辈师门,恕不便相告。不过上官家既有如此高深绝学,为何从未在江湖流传?”
萧大娘子神色黯然,道:“当年契丹联合蒙兀入侵之前,蒙兀国师乌恩巴特尔潜入中原,挑战各大门派。上官家家主虽武功高强,却尚未突破寂灭境界,与乌恩巴特尔一战后,武功尽废。其后又目睹几位寂灭高手出世,心灰意冷之下,便带着几个未成年的上官家子弟,觅地隐居。无意间闯入太行山中,遇见晓云先祖舒天永舒大人,家主与舒大人本就相识,于是便在太行山中隐居下来,两百年来,从未涉足江湖。”
曹炬道:“以前辈这般武功,为何身着仆妇服饰?这似乎与前辈身份不符吧?”
萧大娘子冷冷道:“老身此番陪义女前来汴梁城,只为护她周全,又非宣告上官家重出江湖,这些小节,何须在意?”
曹炬见几人所言似合情合理,虽心中仍存疑虑,却也不便再为难。况且这舒晓云若真是韩琦侄女,自己亦不便过分得罪。毕竟韩琦与狄青,乃官家最为倚重的两位重臣,那赵婉老姑婆,对自己也颇为信任。曹炬虽天不怕地不怕,可一想起赵婉,仍心有余悸。
曹炬长施一礼,道:“上官前辈,舒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身为禁军将领,负责京城防务,见上官前辈与舒姑娘不凡,一时鲁莽,还望二位海涵。”
舒晓云还礼道:“将军尽忠职守,小女子岂会有怨?”
萧大娘子哼了一声,道:“你虽职责所在,却也太过莽撞。老身若全力出手,你自忖能支撑几时?”
曹炬正欲作答,忽闻店外传来整齐步伐之声,一个浑厚声音喝道:“长弓队,箭上弦!掷枪兵,举枪预备!”
曹炬搓了搓手,尴尬地朝萧、舒二人笑笑。方才察觉萧大娘子身负绝顶武功时,他便向澹台宇鑫使了个眼色,让其去南城门调兵在附近待命。不想李福胆小,自己与萧大娘子刚一动手,他便将禁军招来。
一个身披重装铠甲的军官走进店来,向曹炬行礼道:“曹将军,禁军十二营一千人已到齐,听候曹将军调遣!”
曹炬将他拉至一旁,小声道:“一场误会,是我那下人小题大做。改日我定当亲自到十二营,向全忠大哥赔罪,再请各位弟兄喝酒。”
那军官笑道:“曹将军,这话可就见外了,些许小事,何必如此。反正这些士兵也需多多操练。只是十二营弟兄与曹将军已多日未聚,后日下官在牡丹坊做东,曹将军务必赏光啊!若无曹将军在场,牡丹坊的姑娘们,对我们兄弟可都爱答不理的。”曹炬常请他们在牡丹坊喝酒,曹全忠等人去过几次后,觉得牡丹坊姑娘比起百花楼毫不逊色,文静之中又内蕴媚骨,别有一番风味。加之与丁凯相处总觉格格不入,便将平日相聚之地改在了牡丹坊。
曹炬拍着他肩膀,笑道:“小弟一定到!”
那军官笑着向曹炬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店外。到了门外,对众军士喝道:“此次演练虽事先未通知,弟兄们表现却不错,收队回营!”
萧大娘子望着渐渐远去的禁军,心中暗自吃惊。这些禁军在大宋虽只能算二流军队,却训练有素,不容小觑。方才若真被曹炬识破,动起手来,自己或许能凭武功脱身,但舒晓云绝无生机。
萧大娘子不屑道:“原来竟是想倚仗人多取胜!你武功也算不低,怎的毫无武人气节?”
曹炬笑道:“前辈武功高强,晚辈自愧不如。况且晚辈身为朝廷命官,并非武林中人,以武争胜,不过是意气用事,为军法所不容。”
萧大娘子一时被曹炬噎得无言以对。
曹炬对店铺掌柜道:“还不快快上菜!你那些伙计,端着菜盘躲在门口作甚?”
店铺掌柜心中惧怕,方才那军官他倒是认识,却也仅止于此,根本没资格巴结这般级别的军官老爷。平日里在他店里耀武扬威的几个军士,此刻还在队伍中张弓搭箭呢。可眼前这贵公子,竟能轻易召来数千人马,店铺掌柜怎也没想到,自家小店竟来了如此贵客,且那女娃子似乎来头也不小,像是某位大老爷的侄女。店铺掌柜寻思着,过会儿定要找那袁先生问清这两位贵客身份,好让小二们到外面大肆宣扬。当下不敢怠慢,赶忙命店小二将地上清理干净,把饭菜端了上来。
曹炬向舒晓云抱拳道:“舒姑娘,方才多有得罪。今日便由小弟做东,略表赔罪之意。”
舒晓云婉拒道:“曹将军客气了,小女子只是稍作歇息,即刻便要启程。”
曹炬笑道:“舒姑娘不必见外,大家皆非外人。家父与韩大人同朝为官,韩大人与小弟亦颇为熟稔,论起来,我还应唤姑娘一声舒姐姐。”
舒晓云心中一动,道:“将军既姓曹,想必是曹氏族人,不知令尊是……?”
曹炬笑道:“家父姓曹讳佾。”
一旁站着的店铺掌柜,闻言脑袋一晕。枢密使大人!明日定要去烧香,这张桌子也不能再让人坐了,日后每来一位客人,都要向他们宣扬,枢密使大人的公子曾在此用过餐,如此,这秋水居在城南一带,可就声名远扬了。
舒晓云轻轻“啊”了一声,眼中异彩闪现,道:“原来将军竟是当朝曹枢密使家公子,小女子失礼了。”曹炬方才未报全名,曹家又族人众多,舒晓云并未在意。此刻一听眼前之人竟是曹佾之子,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名字:曹炬!
纳言所对曹佾极为关注,对他几个儿女的资料搜集亦是不遗余力,曹炬更是重点中的重点。各方情报显示,这曹炬极有可能成为曹家下一代宗主,曹佾为了他,将长子和三子都调出了京城。自古长幼有序,曹佾却对幼子如此看重,实有违常理。舒晓云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些许的少年,也颇为好奇。可惜曹炬行事向来低调,这几年唯一一次出彩,便是当年在官家赵祯面前击毙涂建邦。可此事被传得神乎其神,纳言所在汴梁城的眼线也只是道听途说,写出来的密报,连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而凛风阁隶属曹家,除了毕家和大宋皇室少数几人知晓外,旁人一概不知。舒晓云曾对着那几份资料反复琢磨,发现这少年除了隔几日与禁军同僚去青楼喝花酒,大多时间都待在曹府和军营,并无异于常人之处。
不想刚到京城便与他相遇,舒晓云暗自思忖,难怪方才觉得此人如此难缠,原来是他。
曹炬摇头道:“小弟不过是仰仗父亲荫庇的纨绔子弟,让舒姑娘见笑了。”
舒晓云心中冷笑,嘴上却笑道:“曹公子过谦了。不知这位是?”舒晓云看向袁嘉骏,心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瘦削青年看似落魄,却能与曹炬在一起,想必也非寻常人物。
袁嘉骏脸一红,曹炬笑道:“这是在下妻弟,大理才子袁嘉骏,他满腹经纶,小弟向来佩服。”
舒晓云施礼道:“原来是袁兄,小妹这厢有礼了。”心中却暗自疑惑,曹炬成婚了?密报中不是说他仅有一个出身大理的侍妾吗?曹炬既称袁嘉骏为大理才子,莫非就是他小妾的弟弟?那他小妾得比他大多少?
舒晓云忍不住又看了曹炬一眼,心中暗笑,听闻一直倾心于这少年的大宋公主,也比他大两岁,难道此人有恋母情结,亦或是有何特殊癖好?
曹炬安排众人就座,道:“舒姑娘,我这妻弟亦是名门之后,他祖父便是大理大儒袁成林。”
舒晓云一怔,袁家不是被满门抄斩了吗?怎还有后人在世?
曹炬漫不经心地说道:“舒姑娘也知晓大理袁家之事?”
舒晓云轻笑道:“小女子自幼与世隔绝,对大宋朝之事尚知之甚少,何况他国之事。不过袁兄祖父既被世人誉为大儒,袁兄学问想必不凡,改日若有机会,小妹还望能多多请教。”舒晓云心中暗自警惕,与这少年相处,丝毫不能松懈,方才或许便是自己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怀疑。
袁嘉骏神色怅然,道:“先祖被大理国主诛杀之时,嘉骏年纪尚幼,所学不及祖父万一,舒姑娘这‘请教’二字,嘉骏实不敢当。”
舒晓云不敢再有差池,便佯装不解,询问大理袁家之事,听闻悲伤之处,更是唏嘘不已。
曹炬见气氛有些哀伤,便岔开话题,向舒晓云介绍京城习俗。说着说着,冷不丁又突然试探舒晓云几句,舒晓云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曹炬见舒晓云应对得滴水不漏,只好作罢。又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便对舒晓云道:“舒姑娘初来汴梁城,路途不熟,过会儿小弟亲自送几位到韩大人府上。”
舒晓云道:“不敢劳烦曹公子,既已到了京城,小女子与干娘自可前往。”
曹炬笑道:“小弟今日闲来无事,且与韩大人也多日未见,正好借此机会登门拜访。”
舒晓云心知曹炬对自己仍有怀疑,假意推辞几句后,故作无奈地答应了。
曹炬对店铺掌柜说道:“店家,结账!”
魂游天外的店铺掌柜,被店小二捅了几下才回过神来,赶忙小跑过来,躬身道:“曹公子,您能光临小店用餐,实乃小店莫大荣幸,岂敢收取您的钱?”
曹炬摇头道:“这是我向舒姑娘赔罪的,你不收钱成何体统?赶紧结账,舒姑娘还要赶路。”
店铺掌柜怎也不敢收钱,在一旁絮絮叨叨。曹炬有些不耐烦,取了几贯大钱放在桌上,道:“不用找了,多的就记在袁先生账上。”
说完曹炬站起身来,对舒晓云说道:“舒姑娘,我们起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