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向外公毕士安与舅舅毕从舟告退,刚出了帅帐门——帐外立着两尊宋代典型的石狮子,帐檐覆着青灰瓦,飞檐下悬着绘有云纹的角铃——一道身影忽然挡住他去路,迎面便挥来一拳。
西宁秋风卷着沙砾,打在帅帐青灰瓦上簌簌作响,那道身影裹在紫罗袍里,袍角绣的云鹤似要被怒气压得挣不出丝线。曹炬见拳风袭来,肩背微沉如松遇劲风,足尖点地错开半尺,避开时还留着三分余地,口中已叹出一声:“三哥。”
曹岯拳势落空,紫罗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领口云鹤随着呼吸颤动:“休要叫我三哥!小五,狄经略使待曹家不薄,你竟行此背主之事,就不怕落个千古骂名?”话音未落,第二拳已如惊雷般递出,直取曹炬面门。
这一拳曹炬未躲。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拳面撞上脸颊的力道震得他齿间泛出血腥。曹岯拳锋顿在半空,眼中怒意混着惊愕:“你为何不避?”
曹炬抬手拭去鼻血,指腹染得通红,他望着曹岯紧绷的下颌,苦笑道:“狄经略使于我有知遇之恩,三哥于我有手足之情,此事我既做了,便知该受这份罚,心中有愧,自当受之。”
“有愧还敢做?”曹岯怒喝,第三拳又至,却在触到曹炬嘴角时,指节悄然收了三分力,只打得曹炬唇角裂开口子,血丝顺着下巴滴在青布襦衫上。
曹炬抬手抹去血丝,原本温和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声音沉得像西宁冻土下的铁:“愧是真的,悔却没有。纵使时光倒转,此事我仍会这般做——北线战局若要破局,这步险棋必须走。”
“你敢再说一遍?”曹岯怒极,抬脚便将曹炬踹倒在地,青布襦衫沾了沙土,他上前便要俯身挥拳,帐内却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原儿住手!”
毕士安与毕从舟掀帘而出,前者身着绯色公服,腰间玉带束得笔直,后者鬓边虽有白发,身形却如青松挺拔。二人见曹岯压着曹炬要打,皆是一惊,毕从舟箭步上前,左手扣住曹岯手腕,右手从其胁下穿过扼住后颈,脚下顺势一勾,曹岯重心失衡,被他拧着胳膊押到毕士安面前。
毕士安早年随真宗先帝征战,手上老茧比寻常武将还厚,此刻抡起拳头便往曹岯头上捶:“小兔崽子!军营之中岂容你放肆?你是想以下犯上,还是觉得曹家的规矩管不住你了?”
曹岯被捶得脑袋发昏,却半句不敢反驳。他自小就怕这位外公,当年毕士安一句“曹家儿郎当战死沙场,不当缩在后方”,便逼得他十五岁就随父出征,此刻哪敢犟嘴。
毕士安捶了数拳,仍不解气,指着他鼻子骂:“不成器的东西!当年曹家为你订亲,喜宴都摆到汴梁朱雀街了,你倒好,连夜逃去峨眉山拜师,如今狄青一来,你又整日围着他转,连自己姓曹都忘了?”
曹炬从地上爬起,拍去襦衫上的沙土,走到曹岯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三哥心中对我有怨,我不怪你。只是狄经略使那边,待北线战局稍定,我自会亲自登门赔罪,届时还请三哥一同前往,看我是否真的背主忘恩。”
“你这是强词夺理!”曹岯低声骂了一句。
毕士安闻言,又是一拳捶在他肩上:“你才是强词夺理!炬儿这些日子在西宁做的事,你小子就是再练十年,也未必能及得上半分!”
曹炬看向毕士安,语气带着几分敬重:“外公,若无您在军中压制狄经略使,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行此险招。只是眼下战俘营那边还有事,我先告退了。”
毕士安望着他红肿的脸颊,眼神缓和了些:“去吧,也别太累着自己。我来西宁,就是为你撑场子的,北线的事,你放手去做。”
曹岯还想再说,却被毕士安一个眼刀逼了回去,只能愤愤地“呸”了一声。毕士安懒得理他,对毕从舟道:“把这小兔崽子关到帐中,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曹炬转身跳上汗血宝马,马鬃被风吹得扬起,他挥鞭朝着战俘营方向而去,马蹄踏过沙土,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记。到了战俘营帐前,守营兵士见他满脸是伤,皆面露惊愕,却不敢多问。
帐内刘丰儒正捧着茶盏,见曹炬进来,先是一愣,随即失笑:“五弟,你这脸是怎么了?西宁军中竟有人敢对曹家五公子动手?莫不是定仪公主恼了你,才下此狠手?”
曹炬在交椅上坐下,接过刘丰儒递来的剑南烧春,抿了一口压下齿间血腥,笑骂道:“休要胡言!这世上能打我而不受罚的,除了我那三哥,还能有谁?他恼我行事,便动手教训,也是应当的。”
刘丰儒闻言,哈哈一笑:“原来是三哥啊,那倒不奇怪了。他素来护着狄经略使,见你这般做,自然要动怒。”说罢,他给曹炬续上茶水,问道:“五弟这般模样还来寻我,想必是有要事吧?”
曹炬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沉了沉,缓缓开口:“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曹炬慢条斯理地,将假意让耶律涂那逃脱之事说了一遍。
刘丰儒听了眉头微皱,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为兄这边倒是好安排,但从此地到黄河岸边少说也有五六百里,一路上还有大漠各部和毕副都统所属各部,如何使耶律涂那安然抵达檀州而且不起疑心,这倒也是件棘手之事。”
西宁的风裹着沙砾,刮得帐外旌旗猎猎作响,曹炬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吞口,沉声道:“表兄属下想必定已盯紧了耶律涂那,此人现在是何状况?”他深知耶律涂那乃是辽国大将,若有闪失,北线布局便会功亏一篑,是以问话时目光格外凝重。
刘丰儒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缓声道:“还算安分守己。只是他所在那战俘坑内以他军职最高,因此他身边总聚集着十来个中下级将领,时不时在小声商量着什么。就算五弟你不来,为兄也要设法将其分开另行关押,免得其中有人聚众闹事,再生出别的事端。”
曹炬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当即拍案道:“不必分开!将耶律涂那及其身边将领全关在一处,尔后让看守之人故作松懈引诱其逃脱,命拦截的将士不必过于手下留情——除耶律涂那之外,其他人等死活不论!至于大漠诸部和毕副都统处,小弟自会派人前去通传,断不会让他们坏了此事!”他心中暗忖,耶律涂那既知萧观音化名舒晓云之事,难保没将他与萧观音的关联告知下属,若留着这些人,日后必成隐患,不如借“逃狱”之名一并除之,既绝后患,又能取信于耶律涂那。
刘丰儒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抚掌道:“如此也好!俗话说,蛇无头而不行,这些将领留在战俘坑内总是件麻烦事,借妄图逃脱之名杀几个,一来可震慑其他战俘,二来也能让耶律涂那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才逃出生天,更易迷惑于他……不过此事还烦劳五弟向老爷子禀明,不然他老人家怪罪下来,为兄可担当不起!”
曹炬笑道:“那是自然,请表兄放心。外公还特意吩咐小弟,此事需告知定仪公主,免得她不知情,日后再起什么误会。”
刘丰儒心里顿时松快了许多,笑道:“老爷子果然深谋远虑,连这点都想到了!嗯,为兄这就命人将耶律涂那等人另行关押,以定仪公主之名对其善待——好酒好肉管够,让他们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设法逃脱。呵呵,五弟不会介意为兄借用定仪公主之名吧?”
“表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曹炬起身拱手,语气郑重,“事不宜迟,此事就拜托表兄了,小弟这就去向外公他老人家回复。”他心中却另有盘算:耶律涂那既知萧观音底细,说不定也知晓自己与她的牵扯,舒晓云当年因一时疏忽惹出祸端,自己可不能重蹈覆辙,这耶律涂那,不见也罢。
曹炬出了战俘营,望着远处连绵的营帐,略一沉吟,便策马调头,直奔大漠诸部驻地而去。他暗自苦笑:谁让自己心急赶回来,轩鸣等人又不在身边,如今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何况营中还有高滔滔这颗定时炸弹,若不早些安顿好大漠诸部,万一她再生出什么事端,可就难办了。好在今日及时赶到,否则耶律涂那之事若生变故,后续计划便全乱了。
行至半路,见一处水潭,曹炬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他借着水中倒影,盘膝而坐,运起内功调息气血——脸上三哥曹岯留下的青肿与淤血尚未消退,本想留着在赵灵儿面前装装可怜,可如今要去见大漠部族首领,若是这般模样,难免失了大宋将领的威仪,是以必须先将伤势化去。
片刻后,曹炬睁开眼,水中倒影已恢复往日神采。他翻身上马,汗血宝马一声嘶鸣,四蹄翻飞,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抵达大漠诸部驻地。营外哨兵见是他,连忙通报,不多时,吐尔逊便率诸部苏丹齐出营门相迎。见曹炬孤身前来,吐尔逊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连忙上前将他请入营内——他生怕大宋变卦,坏了此前的约定。
曹炬一眼便看穿了吐尔逊的心思,入座后便开门见山,抬出毕士安与赵灵儿的名号:“诸位放心,此前与大漠诸部的约定,绝无变更。只是如今西宁战事尚未彻底平定,待局势安稳,自会与诸位商谈后续事宜。”一番话下来,果然安抚了众人的疑虑。
吐尔逊松了口气,随即说道:“曹将军来得正好!我们各部苏丹商议了许久,如今辽国与塞尔柱帝国都已战败,大宋军队正攻打辽国城镇,剩余战事已无需我大漠诸部参与,不知我等可否撤回原先的塞北驻地?”
曹炬闻言,心中暗道:外公既已到了西宁,狄青又已束手就范,大漠诸部留在这儿确实无用。何况双方曾是世敌,表面和平之下暗藏戒备,久留必生冲突,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们离开。他沉吟道:“诸位苏丹的心意,在下明白了。只是如今西宁之事由宁远侯毕老侯爷统管,还有定仪公主殿下在此,此事需容在下回去禀报,一日之内,必给诸位明确答复。”
吐尔逊正欲开口,曹炬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有一事还需诸位相助——我军大部尚在南方,与我军一同看守辽国八万民夫的那两万大漠联军,可否暂且不撤离?这既是体现双方诚意,也能让民夫不敢轻易作乱。”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骚动起来,诸部苏丹交头接耳,神色各异。吐尔逊与众人商议良久,最终无奈道:“曹将军既已开口,我等自当应允。稍后便由哈克族与我畏兀族等十一部族派兵接替那两万人,请大宋定仪公主殿下与曹将军放心!”
曹炬心中暗笑:大漠诸部果然还是一盘散沙,有利则聚,无利则散,如今没了战事红利,便急于脱身,连这点兵力都不愿多留。他起身拱手,语气诚恳:“吐尔逊苏丹、额度里苏丹及诸位的高义,我大宋定会铭记在心,在下谨代定仪公主殿下,向诸位敬表谢意!”
大事敲定,帐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吐尔逊大手一挥,命人端上烤羊与美酒,宾主尽欢。此次大漠诸部收获颇丰,不仅得了万余塞尔柱帝国战俘为奴,还趁宋军清扫战场之机捡了不少财物,是以个个喜笑颜开。
曹炬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此战缴获的战马早已被刘丰儒接管,至于财物,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他心中自有盘算:大漠尚处奴隶制,财富尽归苏丹与将领所有,日后开通双边贸易,只需将中原的丝绸、瓷器等物翻倍定价,卖给这些部族首领,今日他们拿去多少,日后定会加倍吐出来。而要做到这一点,关键在于杜绝走私,他心中早已选定人选——阿拉布塔麾下的杂胡儿。这些人本是马贼出身,对付走私商队最是拿手,如今以官兵名义行事,更是事半功倍,想来他们纵横塞北多年,绝不会浪得虚名。
一只烤全羊被端上案几,吐尔逊亲自持刀割肉,递到曹炬面前。曹炬奔波数日,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客气,接过肉便大口吃了起来。只是酒他却浅尝辄止——稍后还要去见赵灵儿,她心思细腻,若是察觉自己饮酒,难免追问,就算运功逼出酒气,也难保不留痕迹,还是谨慎为妙。
酒过三巡,曹炬却始终不见高滔滔的身影,便向吐尔逊询问。吐尔逊答道:“圣女与米热古丽姑娘一同出去游玩了,还将将军帐中的春梅、鸳鸯两位姑娘也带去了。”他解释道,狄青率亲兵离开后,大漠诸部谨守盟约未入宋营,是高滔滔自己回营将春梅、鸳鸯接到身边的。
曹炬这才知晓缘由:此前毕从舟传来消息,朝廷派来的西宁宣抚团以毕士安与赵灵儿为主。高滔滔名声在外,生怕与赵灵儿正面相遇被认出,又想着战事已平,便唆使米热古丽一同去昔日党项拓拔部的王城游玩,还带上春梅、鸳鸯服侍。吐尔逊不知高滔滔的真实心思,只当她是寻常游玩,派了三百骑兵护送,却不知以高滔滔的武功,若真想脱身,千骑也拦不住。
曹炬闻言,心中顿时松了口气——高滔滔此举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烦,也免得与赵灵儿碰面生出事端。他匆匆又吃了几口,便起身告辞。
吐尔逊深知,此番西宁战事能有今日局面,全靠曹炬从中斡旋,大漠诸部既想依附大宋,日后少不了还要仰仗他。是以早已备好厚礼,多是昔日吐蕃王族的珍品。曹炬见了,故作心动之态,嘴上却客套道:“多谢苏丹美意,只是今日事忙,礼物先存着,过几日我再派人来取。”
吐尔逊心里清楚,此番西宁战事能有今日这局面,可以说皆由这少年从中主导,而大漠诸部既打算依附大宋,其中大半恐怕还得指望这少年。他对汉人习俗了解颇多,因此早已准备了一份厚礼,其中大都还是昔日吐蕃王族的珍品,曹炬见了三分心动装成九分,只是今日实在不大方便,客套了一番便挥手道:先存着,过几天就派人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