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与赵文基步入长平宫大殿,二人皆暗自腹诽,为何赵婉偏喜在此处议事。这长平宫原是后周柴氏百官上朝之所,殿内梁柱巍峨,雕栏玉砌间仍透着前朝遗韵。赵文基对这段往事知之甚少,倒无他想,曹炬却心下嘀咕:这大长公主斜倚在龙纹御座上,神情冷峻,一身朱红织金褙子衬得气势逼人,莫非她心底竟藏着临朝称制的念头?
赵婉抬眼扫过阶下二人,声如寒玉击石:“今日早朝变局,本宫已然尽知。”
曹炬垂手立在一旁,缄口不发一语。他心中明镜似的,朝堂之上向来不乏趋炎附势之徒,先皇晏驾后,赵婉临朝摄政的数月间,那些游离于曹、毕、丁三大家族与汪桐郃一系之外的官员,早已纷纷投到她的麾下,消息传递自然灵通至极。今日早朝这般震动朝野的大事,断无可能瞒过她的耳目。
他此刻满心挂念的皆是赵灵儿的安危,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探问,赵婉却已先发问,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曹炬,你且从实道来,你父曹佾与丁谓二人,究竟包藏何心?”
“这……”曹炬正欲斟酌措辞,便被赵婉厉声打断,语气中满是不耐:“西宁战事本就是你一手挑起,休要推诿说不知情,速速据实禀明!”
曹炬闻言,心头先是一惊,随即涌起难以抑制的狂喜,连忙躬身问道:“殿下此言一出,莫非灵儿她……她已然醒转?”皇室之中,唯有赵灵儿知晓西宁大捷的真正内情,赵婉既敢如此发问,定是从她口中得知了详情。
赵婉微微颔首,眉宇间的寒霜稍缓,转瞬却又柳眉倒竖,厉声道:“曹炬,本宫早知你胆识过人,却未料你在西宁竟有翻云覆雨之能,将局势搅弄至这般地步!”
曹炬见状,当即收敛起所有神色,紧紧闭住嘴巴。他深知赵婉性情刚烈如火,一言不合便要动武,此刻唯有缄默不语,权当她这番话是对自己的赞许。
赵文基见姑姑对曹炬疾言厉色,便想上前打圆场,笑着劝道:“曹将军此番阵前箭射契丹大将军耶律提格,又千里追击萧天佑,可谓战功彪炳,不知究竟何事惹得皇姑姑动怒?”
赵婉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官家不必多问,此事日后自会知晓。”西宁战事已然尘埃落定,大宋亦是获益良多,何况此番大捷乃是三大家族同心协力之功,即便要追究罪责,也断无可能只归咎于曹炬一人,再者以曹家如今的势力,即便追究也无济于事。
赵文基碰了个软钉子,只得讪讪地退到一旁。赵婉的目光重新落回曹炬身上,沉声道:“本宫要你给个合理解释。”
曹炬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殿下,西宁战事落幕已有多日,以毕士安太傅为首的安抚使团,早已将此战的详情与将士们的功绩奏报回京,论功行赏之事,已然拖延不得。”
“这一点本宫自然清楚,”赵婉追问不休,“可为何此次将领调动,竟连剑南节度使与北线大营也牵涉其中?”
“西宁大营都统制之位仅有一个,”曹炬从容解释道,“李云盘副都统制与毕从舟将军论及战功,皆有资格越级晋升,二人之中势必已有一人外调他处,此乃情非得已之举。”
赵婉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本宫听灵儿说,你曾在她面前立下重誓,担保曹家绝不会削弱狄青的职权,为何最终仍是让丁越接任了兵部尚书一职?”
曹炬面露难色,苦着脸道:“殿下,小臣不过是三品都指挥使,人微言轻,所知内情有限,此事可否容家父前来向殿下详加禀报?”
“三品都指挥使?”赵婉气极而笑,声音陡然拔高,“你且去查查朝中三品官员有几人?六部侍郎若非由外调任,起授也不过是三品,需任职满四年方可晋升从二品。休要再找借口推诿,从实招来!”
曹炬心中怒火暗燃。家中早有分工,父亲向来偏向大长公主一派,自己则与曹媛太后一同拉拢官家,此事本就该由父亲出面解释最为妥当,可这赵婉为何偏偏揪着自己不放?
赵婉将修长的手指交叉相握,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透着无形的威压。曹炬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反正此事终究还需皇室相助,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据小臣所知,家父与狄大人情谊深厚,情同手足,自然不愿削减他的职权。此次狄大人升任三司使,家父实则另有后续谋划,只是目前还不便让丁家知晓。”
赵婉闻言,精神顿时一振,连忙追问道:“是何后续之策?”她心中清楚,高尽忠平调兵部、向犷洋降职任用之事已成定局。三大家族费尽心机才赢得西宁大捷,绝无可能让他人分一杯羹,何况高、向二人在此次战事中的确寸功未立。如今她对朝堂政事已不再像初时那般懵懂无知,深知三大家族权倾朝野的根本在于实力,若一味强硬对抗,驳回他们的封赏之议,毕士安、李云盘等人在西宁只需稍加煽动,将士们对皇室本就有限的忠心恐怕会荡然无存,甚至可能引发军营哗变。
反复权衡之下,她只能设法保全狄青。
曹炬决定抬出父亲作为挡箭牌,自己在西宁已然锋芒毕露,回到京城还是低调行事为妙:“家父曾言,我大宋自开国以来,南有大理窥伺,西有党项环伺,北有契丹虎视眈眈,四面受敌,向来以固守自保为主。如今回纥已灭,大漠各部尽数臣服,大理、西夏偏安一隅,西宁一战又歼灭辽国精锐主力,我大宋已然具备收复燕云、一统天下的态势。时移世易,朝廷原有体制理应随之革新,尤其是军方,需由原先的防御态势转向主动进攻,整合三边疆大营的精锐兵力,确保对辽国边境的任何一处都能实施突袭,并能维持持久作战。而兵部仅为六部之一,在将领调配、军粮军械供应等诸多方面都受到其余五部的制约,难以担当此等重任。因此,理应组建一个凌驾于六部之上的新机构,由官家与三公直接掌控,吏、兵、户、工四部尚书共同参与其中,为我大宋一统天下奠定坚实根基。”
赵婉陷入沉思,良久仍觉头绪纷乱,对曹炬道:“继续说下去。”
曹炬强压下心中翻涌的不耐,耐着性子解释道:“小臣的意思是,狄大人升任三司使之后,兵部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换而言之,兵部原有的权力将被拆分,转而由三公共同定夺。但狄大人的领兵之才,朝中无人能及,在新机构中自然以他为主导。如此一来,狄大人手中的权力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有所增强。”
“此言当真?”赵婉仍心存疑虑,追问道。
“小臣岂敢欺瞒殿下!”曹炬神色凛然,语气坚定,“请殿下放心,有家父在一旁支持狄大人,丁谓绝无可能独断专行。”
赵婉暗自思忖,自己真正担心的并非丁谓,而是曹佾。不过按照曹炬的说法,曹、丁、狄三人共同执掌新机构,与以往的朝堂格局相差无几。以狄青的能力,虽无法压制曹佾与丁谓,却也能维持三方的相对均衡,这已是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不过小臣有一事,恳请官家与大长公主代为保密,”曹炬先向赵文基躬身施了一礼,见他微笑颔首应允,才继续说道,“此事需等毕太傅、狄大人等人回京之后,由官家在早朝之上正式公布,我曹家与丁家定会鼎力支持。”
“由官家出面提议,本是应当之举,”赵婉不解地问道,“为何非要等到那时方可行事?”
曹炬吞吞吐吐地说道:“丁谓向来将狄大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提前让他知晓此事,定会从中作梗,百般阻挠。唯有出其不意,在短期内形成决议并付诸实施,方能确保此事成功。因此,小臣认为等毕太傅等人回京之后再行事,最为妥当。”
赵婉深以为然,丁谓想让其弟丁越接任兵部尚书一职,乃是朝中公开的秘密。她点了点头道:“本宫知道了。你二人先行退下吧。曹炬,你回去之后转告你父亲,明日早朝结束之后,让他来长平宫一趟,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详加说明。”
曹炬心中暗自腹诽,方才还逼着自己细说详情,如今却又要找父亲,可他也不敢违抗命令,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首要目的,连忙上前一步道:“殿下,小臣可否入内见长公主一面?”
“绝无可能!”赵婉断然拒绝,语气不容置喙,“本宫早与你说过,灵儿经脉受损严重,需静养半年之久,期间绝不可轻易动怒。你二人向来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她若是见了你,难保情绪激动,于她的休养有害无益。你还是速速退下吧。”
理由虽合情合理,曹炬却仍放心不下,又恳求道:“殿下,既如此,小臣只在暗中看她一眼便走,绝不让她察觉我的存在。”
赵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曹佾真是糊涂透顶!竟立你这儿女情长之辈为曹家少宗主,本宫看你终究难成大事!给本宫滚!”
赵文基在一旁连忙劝道:“曹炬,灵儿若是痊愈,皇姑姑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于你,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走吧走吧。”
曹炬虽觉得赵婉今日的神色有些古怪,却也知晓自己绝非她的对手,若再继续纠缠下去,恐怕会被她直接打出长平宫。他转念一想,曹媛太后得知灵儿苏醒的消息,定然会前来探望,赵婉再蛮横霸道,总要给太后几分薄面,到时自己便可趁机与灵儿相见。
赵文基拉着曹炬转身离去。赵婉独自坐在空旷寂寥的大殿之中,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回到寝宫之后,赵婉径直走入内室,来到床榻之前,凝视着榻上之人,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曹炬想见你,被本宫赶走了……你当真不愿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