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曹佾是何许人也,无论赵婉提出何种质疑,他都应付得天衣无缝,何况还有丁谓在一旁助阵。这两人联手,恐怕就算当年三国曹操复生,至少口舌上也得退避三舍,赵婉与汪桐郃均被噎得哑口无言。
赵婉心头疑虑既生,哪肯轻易打消?嘴上辩不过,索性拂袖起身,冷声道:“本宫累了!”言罢头也不回,径直入内殿去了。
曹佾与丁谓对视一眼,皆感无奈。若是往日官家,二人定当紧随其后,软磨硬泡直至应允;可赵婉是大长公主,身份殊异,二人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私闯她寝宫——传出去颜面尽失不说,史笔如刀,指不定会将二人描成何等无礼之徒。
过了半晌,丁谓猛地顿足,沉声道:“公伯!这都是你纵容出来的好事!丁某无能,先行告辞了!”说罢甩袖而去。
谁料次日一早,赵婉竟心平气和传见二人,一口应下昨日所议,却补了一句:“须让长公主赵灵儿同为宣抚使,代官家与本宫前往西宁,慰问有功将士!”
曹佾与丁谓听罢,惊得目瞪口呆。二人并非没考虑过皇室派人同行,可大宋皇室人丁单薄,除了成都府的蜀王,其余宗室皆是三代以上远亲,京城更是无合适人选,故而未曾放在心上。万没想到赵婉竟有此念,要让长公主亲赴西宁。
丁谓回过神来,急道:“此举史无前例,万万不可!”赵婉却将他昨日说辞原封奉还:“皇室宗亲同往,更显官家体恤将士!女子又如何?谁人不是女子所生?莫非宰执大人忘了自己出身不成!”丁谓气得眼前发黑,又辩:“两军阵前最忌女子出现,恐伤士气!”
这话彻底惹恼赵婉,她拍案斥道:“此等愚昧之言,亏你说得出口!汴梁近来上演的《花木兰》,你未听闻?‘谁说女子不如男’!”她吟得抑扬顿挫,将丁谓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丁谓忍无可忍,也不行礼,扭头便出了宫。
当夜,三大家族首脑齐聚毕家。丁谓向毕士安复述赵婉言语时,身子仍不住发颤,末了道:“女子干政,实乃亡国之兆!老侯爷,公伯,断不可再忍!”
曹佾叹道:“丁兄,非曹某纵容,此女在皇室中地位特殊,官家都无力与她相争,我等臣子,怎好插手?”
丁谓不屑道:“区区一女子,有何可惧!”
毕士安摇头道:“丁家小子,你丁家世代文官,不知大宋峨眉派的分量,也不晓当年天下四分之时,这峨眉派起过何等作用!”
丁谓好奇心起:“老侯爷请讲,丁某洗耳恭听!”
曹佾便将当年明教与“风雷剑雨”四大武林世家的纠葛一一道来,只隐去曹、毕两家来历。辽国萧家与大理段氏素来张扬,丁谓本就知晓,听罢愣了半晌,感叹道:“原来还有这般秘辛!丁某素来瞧不上武林中人,竟不知天下四分竟与他们有关!”
毕士安道:“乱世之中,最先举事的往往是武林豪杰,这有何奇?”
丁谓迟疑片刻,又问:“那大长公主武功究竟如何?”
曹佾答道:“她已是寂灭境界的高手,世间寥寥无几。你丁家的李安南虽入宗师境,可十人联手,也未必是她对手。当年明教李大先生率千余部众陷入五万回纥重围,仍能突围而去,大长公主手段,比他更胜一筹!”他瞧出丁谓心存杀意,索性点破。
毕士安笑道:“若我三大家族率数万大军围攻长平宫,与造反何异?丁家小子,这口气你且忍了吧!”
丁谓倒也洒脱,知晓无望便不再纠结,转而问:“公伯,长公主前往西宁之事,可有对策?”
“对策倒无。”曹佾无视丁谓惊异神色,续道:“丁兄来前,我已与岳父商议过,不如让她去。只要狄青不死,皇室迟早会知晓战事详情。我等将大功归于狄青,本是为掩盖我军主动攻辽之事,即便长公主知晓,为保大宋颜面,也不会声张,否则只会引发内乱。至于平民将领之事,她虽添麻烦,可炬儿也在西宁……”
“哎呀!”丁谓一拍额头,笑道:“我竟忘了这层!长公主本是公伯未过门的儿媳,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令郎在,何愁之事不成?早想到此处,丁某也不必受昨日之辱!”
第三日,曹炬射杀辽国大将军耶律提格的消息传遍汴梁。曹家五公子之名一时风头无两,先前的风流韵事也被再度提起。若曹炬此时在汴梁,怕是只能易容方能出府。
可碧水园内依旧安静。杨小云斜披着绫罗襦裙,倚在窗边,眉宇间带着几分慵懒。曹炬不在,园子里成了女儿国,她也少了许多拘束。
舒晓云则俯在案上,对着一叠密报仔细翻看。杨小云无奈道:“晓云,这些密报你已看过数遍,还瞧什么?”
舒晓云闷声道:“我在学你家小相公谋划布局的手段。”
看了许久本就疲惫,又被杨小云打断,舒晓云没了心思,将密报一扔,往后一靠,一双玉足随意搁在案上,全无淑女模样。
“小云姐,你这小相公,到哪儿都不安分!”
杨小云抿嘴一笑:“什么你的我的?你我姐妹,何须分彼此?”
舒晓云白她一眼,知晓自己未出阁,与已婚妇人论此话题讨不到好,转口道:“这半月来,密报一日两份,如今已是第三十四份,总算有了结果,汴梁不少人该能安心了。”
杨小云叹道:“狄经略使与萧天佑沙场征战多年,向来无敌,此番一个大败,一个被蒙在鼓里,想来真是冤枉。”
舒晓云撇嘴道:“有什么冤枉的?性格定成败!狄青太过耿直,若不是曹伯父暗中护着,丁谓早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听闻他还对曹……公子极为欣赏,这不是活该么!”
“晓云!”杨小云不满地唤了一声。
舒晓云冲她扮个鬼脸,续道:“至于萧天佑,虽比狄青懂些朝堂门道,可辽国无曹伯父、丁谓这般权臣。君子可欺之以方,小妹在辽国时,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信狄青没错,可辽军在西宁大营安了不少细作,竟没察觉宋军里三大家族将领的动向,细节定成败,他败得不冤!”
杨小云点头,感慨道:“一个临时起意的布局,竟有这般效果,想来真是天兴大宋。”
窗外忽然传来可人的声音:“舒姑娘,老爷和夫人请您去内院一趟。”
舒晓云来到曹家内院,盈盈一礼:“侄女见过曹伯父,夫人。”
庭院深深,廊下燕语呢喃,曹夫人执起茶盏,笑道:“晓云,这边坐。”
舒晓云在曹夫人身侧落座,目光流转,浅笑道:“夫人气色较前些时日红润多了。”
曹夫人放下茶盏,轻叹一声:“可不是么,前几日日夜悬心,寝食难安,如今西宁战事了结,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侄女已让可人炖了玫瑰香梨羹,”舒晓云语气温和,“这羹汤清甜养人,还能润颜,稍后便让她给夫人送来。”
曹夫人眼中一亮:“晓云的手艺向来出众,不知这香梨羹有何诀窍?我让情儿来学学,也省得你们来回奔波。”
“法子倒不复杂,关键在火候拿捏……”
曹佾本是让夫人同见舒晓云以避嫌,没料想二人竟聊起这些琐事,不由轻咳一声:“夫人!”
曹夫人白了他一眼,正了正身形,道:“晓云,你可知我夫妇唤你来,所为何事?”
“听闻今日早朝,官家已下旨,命毕老侯爷与长公主同为西宁宣抚使,前往西宁大营,”舒晓云略一沉吟,“侄女揣度,应是为此事。”
曹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你这丫头果然通透,也省得我们多费唇舌。”
曹佾心中亦暗暗点头,开口问道:“西宁战事的细节,晓云想来都清楚?”
面对曹佾,舒晓云不敢如对曹夫人般随意,欠身应道:“是,公子的每封密报,侄女都仔细读过。”
曹佾追问:“那你对炬儿的做法,如何看待?”
舒晓云心中暗忖:可笑,我又非曹炬近人,哪有资格置喙?但曹佾既已发问,只得斟酌道:“起初,如曹伯父得知时那般动怒,侄女也为公子忧心。可细究西宁各方势力情形,渐渐觉得此事未必不可为。大漠各部有意归附,东塞尔柱萧家想归故国却无路可寻,西塞尔柱以为能与辽军联手,狄青狄大人甘愿放权,一心想让高尽忠建功。萧天佑见大宋由狄大人领兵,便放松了警惕,李云盘与毕从舟、高尽忠等人积怨已久……这般种种交织,便有了可乘之机。只是唯有公子这般胆大之人,才敢付诸行动,也唯有他这般身份与才能相配者,从中斡旋调度,才有了大宋历来未有的大胜!这绝非侥幸,着实让侄女佩服。”
曹佾微微颔首,曹炬在信中分析与舒晓云所言大同小异,且保证决战前若有不妥,定能终止,他才勉强应允,还为曹炬备好了善后之策。所幸天佑大宋,结局堪称圆满。
曹佾望着舒晓云,道:“晓云,长公主此番随宣抚使团去西宁,对毕老侯爷而言,定是不小的困扰。因此本相想让你随行,牵制长公主,你可愿意?”
舒晓云起身行礼:“侄女万死不辞。”
曹佾点头:“至于以何缘由随行,就不必本相多言了吧?况且你的来历终究是隐患,若由本相安排,反而对你不利。”
舒晓云正色道:“侄女明白。”
“那就好。”曹佾踱了几步,忽然道:“你方才的分析,似乎漏了一人一事。此番大漠各部能成奇兵,听说与一女子大有关系,此女还被大漠各部尊为圣女。呵呵,旁人都说她是我曹家婢女,可本相却不知,曹府中竟藏着能让回纥臣服的高人?”
舒晓云顿时冷汗涔涔,强笑道:“侄女对她也好奇,此次去西宁,定要见见。”
曹佾冷冷道:“据凛风阁人禀报,前次你随炬儿去剑南节度使大营,一路上与这名叫轩滔的女子同住一室,如今还要‘见见’?”
舒晓云直起身,方才随口扯谎,转眼便被揭穿,再补救已迟,索性道:“关于轩滔,曹伯父想问什么?”
曹佾厉声道:“她到底是谁?”
舒晓云嫣然一笑:“曹伯父猜她是谁?”
曹佾缓缓道:“高滔滔!”
舒晓云挑眉,重新行礼:“此事还请曹伯父日后当面问公子,侄女不便说,也不敢说。”
“不敢?你与炬儿一样,不敢做的事,着实不多。”曹佾哼了一声,“你不说也罢。但你需知晓,此番让你去西宁,主要也是为了那女子,绝不能让长公主察觉。”
“侄女明白。”舒晓云神色郑重,片刻后忽然道:“其实公子从剑南回汴梁后,曾在府中设宴,那女子曾故意与长公主迎面相遇,只是长公主并未认出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