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郊外的田野地上,她走得很快,张鑫不远不近的跟着,然后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她的头发飞扬在空中,依旧残差不齐,像河底被水流拨动的水草。她的棉布裙子也微微扬起一角,他也跟着跑起来,雨停了,空气中都是泥土青草树木的气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也是这样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手中都提了一袋子的塑料瓶子,她的头发像被狗啃过一样。
那一天,那个住在简易塑料棚里的男人,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帮她修剪了剪坏的头发。
他想起村里的流言,这个住在河边的男人,常年以收破烂为生,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因为他出门卖破烂去,没把门锁好,他的女儿跑了出来玩,不小心掉入了河里。捞出来的时候,像一只破碎的洋娃娃。
从此以后,他就把塑料棚子搭在了河边高处的一个位置,仿佛扎根了一般。
塑料棚里,郭小妮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如地收拾好东西,搬了个小板凳,在一张折叠塑料方桌上写起了作业。
后来他也常跟着她一起捡塑料瓶,一起写作业,他以为他们是朋友,算是朋友吧。
只是如今呢,他再也不敢说是她的朋友,他觉得自己像一抹灰尘,已经被轻轻掸去。
他们到达的时候,蓝色的塑料棚外站满了人,他认的那些人,他们的表情和上午来他家的表情一模一样。
郭小妮从另一个角落偷偷溜了进去,她对这里很熟悉,张鑫仍旧跟着她。
塑料棚子里除了一张钢丝床,一张折叠小方桌,两把小凳子,还有一个小煤气灶,几只碗盘以及一只小缸。剩下的空间,全部被废品填满,有被踩瘪的塑料瓶、玻璃瓶、被扔掉的书籍、纸箱子等都被分类放置。
张伟他们在这个堆杂物里找到了徐达的大哥大。
郭小妮在此时从另一边的棚边钻了进来。那个被手铐铐住的男人始终低垂的脑袋像一株即将枯死的植物,忽然焕发了生机,他抬头看向她。
嘴唇噏动,最终所有的情绪敛去,沟壑纵横的面容瞬间拉下了表情,“今天不收塑料瓶子了。”
张鑫往前走了一步,他拉了拉郭小妮的衣服,对眼前的场景有些害怕。
郭小妮的小脸很白,刘燕看着这个小姑娘,不知道这白是煞白还是瓷白,只见她很镇定地指了指自己凌乱的头发,“你再帮我剪剪好不好?”
“又被剪坏了?”男人算不上慈眉善目的脸上有点不高兴,“你妈妈是怎么回事,她要是舍不得出钱给你去村口的理发店,我给你钱。”
见郭小妮低着脑袋不吭声,男人只能叹气着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他并不会理发,只是尽力把下边有缺口的头发剪整齐,至于其他的地方,也只能描描补补地剪,经他修剪的头发,倒也并不见得变好看了。
只是郭小妮觉得心安。 她想,如果她的父亲还活着,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吧。
刘燕走过来,蹲下身,像第一次见到郭小妮一样,目光里充满了克制的惊讶,她牵起她的手,拍了拍,“你认识他?”
郭小妮仍旧看着那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男人,她想说些什么,但嗓子眼好像堵住了所有的话,眼泪涌上了眼眶,她抿着嘴努力克制,还是有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我以前经常捡瓶子到这里来换零花钱。”
他听到她的话,微微笑了下,仿佛很满意,“不止是她,她身旁的那个男孩也经常捡瓶子来换零花钱。”
张鑫站在一边,目光甚至不敢看向男人,他充满了愧疚和难过。
这个地方,他和郭小妮最近的距离是在这个蓝色塑料棚子里,他和她是朋友。现在也是他们之间最远的距离,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那个50岁左右每天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对于郭小妮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收废品的、捡破烂的。
沉默寡言、学习成绩最好的郭小妮,在这个塑料棚里,是鲜活的,像是有了温度的洋娃娃。
张鑫忽然觉得眼睛酸涩。
男人被带走之前,对张伟他们说,他收了郭小妮很多年的瓶子,很多时候是一起结账。张伟给了他一点时间,男人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酥饼铁盒子的包装,递给刘燕说,把这钱给这孩子吧。
刘燕打开盒子,看到里头都是一些零钱,有一毛、五毛、一元等,她没有数,只是把铁盒子给了郭小妮。
郭小妮看着铁盒子里的钱,那些钱好像还沾有她指尖的温度。她在床头,每天睡前数了一遍又一遍。
当她觉得实在没办法忍受的时候,即使她也知道这些钱远远不够,她想等她长大 一定会努力赚钱来还的。那一天,天上的太阳还是明晃晃的耀眼,她拿着这个铁盒子站在男人面前,她说,你能帮我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