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铉之仿佛被她的话重重地砸了一下,身子一晃,竟要跌倒在地上。
身后立刻有人扶住了他,他借着那人的手,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一时间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空白。
银子……
当初周韵宁确实给过他银子。第一次是她等人都走后,悄悄用帕子包起来塞到他手里的。他打开看到是几块碎银,径自掷到了地上。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周小姐,叶某何时得罪于你,竟使你如此羞辱我?”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又羞又怒。
“不不不,我没有、没有……”周韵宁被吓坏了,脸涨得通红,一边慌里慌张地道歉,一边去捡地上的银子。
他低下头,正好能看到她头上戴的头面,上面镶的珠子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也有这样一套头面,是成亲那时打的,母亲宝贝得很,平常都收在匣子里,只有过年时才会拿出来戴上。后来他长大了些,要进学堂了,母亲把头面当了,换成了银子。
他前一天起夜,看到母亲呆呆地坐着,手里捧着那套头面,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又在头上比划了半晌,最后还是放到了桌子上,抹了一把眼角。
为什么人和人的命就这样不同呢?母亲那样宝贵的东西,眼前这个女孩就能轻易拥有,只因为她投胎进了官宦之家吗?凭什么,凭什么!
“周小姐,叶某家中虽清贫,却也没沦落到连气节都丢弃的地步!你不过是生在伯府罢了,十户手肼胝,凤凰钗一只,这些银子可有你自己亲手赚得一分?我知道这些银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只是这样的银子,莫说是收,便是看上一眼,我都嫌脏!”他甩袖而去。
那一日后,周韵宁有些日子没来找他,某天再出现的时候,手里仍是捧着那方帕子,低着头不敢看他。
“叶……公子,这些、这些是我抄书换的。”她声如蚊蚋,见他冷了脸,立时就慌了手脚,“你、你别多想,这银子是、是我借你的,我赚了银子又没有什么花费的地方,如今先借你用着,往后你再还我便是了。”
她把银子塞进了他的手里,指尖同他的手掌微微一触,冰冰凉凉的。
他知道她在替别人抄书,竹筠书院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多,许多不爱抄书的,都会花钱叫旁人替他们抄,一卷书半吊铜板。他从前看着母亲每日里要做三份工,日日熬夜给人绣花,连眼睛都熬坏了,心里也不是没起过给别人抄书赚些钱补贴家用的想法,可他拉不下那个脸面去说,最后就只在心里安慰自己,有抄书的时间不如多学些东西,等他以后一鸣惊人,难道还没有母亲享福的日子吗?
他想将钱像上次一样掷在地上,可那银子压在掌心沉甸甸的,不像上次一样只是几块碎银,这是整整五十两银子啊!
与自己交好的几个同窗,每每下了学,都会一起去城里,而那些时候,他只能找个借口溜走,因为一旦到了晚上,他们便会在酒楼里吃饭,虽说总有人请客,可若是他去了,难道就一直白吃白喝吗?总是要请回来的。
他想起自己上次说要回家照料母亲的时候,有个同窗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叶兄日日都这么早回去,偶尔晚一次也无妨吧?要不我们同叶兄一道回家,同令堂说一声?”
他哪里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家中家徒四壁的模样呢?只能一再表示不必了。还是同他要好的另一位同窗替他解了围,对最开始说话的人道:“莫要胡闹了,叶兄孝顺,岂能丢下母亲同我们一道取乐?你不要强人所难了。”
那人听了方才作罢,只是又加了一句:“今日我做东,请大家在飘香楼聚一聚,想来叶兄大约未曾尝过飘香楼的手艺,故而才执意想要叶兄同行的。也是我鲁莽了,未曾考虑叶兄家中状况,还望叶兄不要见怪。”
他一边摆手说无事一边低头收拾着东西,听着同窗们嘻嘻哈哈地离去了,脸上火辣辣的。也许那人只是随口一说,却深深地刺痛了他。
此刻手中捧着这些银子,他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终于可以请他们吃一顿饭了。
周韵宁见他没有像上次一样立时发作,胆子也稍稍大了些,说道:“叶公子,这银子你先拿着,凭你的学识,以后定有出头那一日,到那一日,你多还我些便是了。”
他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周韵宁一个官家小姐,吃穿不愁,要这些银子有什么用?倒不如给自己应急,等以后自己发达了,多还她些便是了。
“周小姐,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他缓和了语气,说道,“这银子我便先收下,只是不是白用的,如今你给我五十两,往后我还你六十两便是了。”
“叶公子何必这样生分……”周韵宁的脸又红了,低着头不肯看他。
有银子在手,他好像突然便生出了底气来,似乎飞黄腾达的日子近在眼前了。看着娇俏的周韵宁,他不禁调笑了几句:“从前我还只觉得古人的诗词生拼硬凑,如今倒是理解了其中意味。”
“哦?”周韵宁不解其意。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致骨血匀……”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见周韵宁涨红了脸,跺了一下脚便跑开了,远远地却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似嗔似怒。
那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几缕夕阳的余晖照在周韵宁的脸上,她就像个玉做的娃娃,晶莹剔透,站在书院门口,有风吹起她的衣袖,恍若仙人。
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些心动的,甚至想着,就凭她对自己的一腔真心,等自己发达的那一日,也许会不计较她庶出的身份,聘她为妻。
用那五十两银子,他做了两身衣裳,又请同窗们去飘香楼吃了一顿饭。看着舞女们妖娆的身段,尝着从未吃过的菜肴,听着同窗们的吹捧,他想,自己以后一定要过上这样的日子。
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周韵宁竟然想要同他私奔。
而如今更是一个他未曾料到的局面,周韵宁竟然还敢到书院来,竟然说他恶心,竟然……提起了那些银子。
他只觉得自己被扒得精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等着听他如何解释那些银子。
银子,银子!为什么他生在那样贫寒的人家!
偏偏周韵宁没有要息事宁人的打算,见他久久不开口,又说道:“叶公子,当初我借了五十两银子给你的事,你该不会要不认账吧?”
叶铉之强撑着精神,咬牙道:“不过区区五十两……我自然不会不认账!”
安从云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叶公子什么时候方便还我?”
“我……”叶铉之一时语塞。
安从云如何不知道他的家境,此刻便是逼着他还钱,只怕他也是还不上来的。她方才就看过,这叶公子身上的袍子还是簇新的,显然是花的周韵宁的钱。
这人真是虚荣得很,听说他的老娘为了供他读书熬坏了眼睛,他有了银子,第一时间不是想着给母亲治眼睛,反倒做了这么一身新衣裳来穿,只怕剩下的也已经被他挥霍一空了。
一想到周韵宁辛辛苦苦抄书换来的银子,被这样一个人花了个精光,安从云就恨得咬牙。
“叶公子,这区区五十两银子你虽不放在心上,却是我许多个夜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书赚来的。”安从云说道,“如今你不还我也无妨,但你需得写下一张欠条给我,写明日后什么时间还我。”
周围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仿佛忽然放大了一千倍一样,叶铉之只觉得人人都在悄悄议论。
“五十两银子都还不起……”
“还要写欠条……”
“莫非区区五十两银子还要拖上一年半载……”
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他控制不住自己,脱口喊出:“不必写欠条,你只等下了学,和我一道回去取便是!”
这倒是出乎了安从云的意料,只是她并不在意叶铉之从哪里寻来银子,只要那银子能还回来就好了,于是她干脆利落地同意了:“也好。”
她转身离去,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了,只剩下叶铉之一个人还站在槐树下,失魂落魄的。
他刚刚……竟然让她跟着一起去取银子!
他该到哪里去给她凑那五十两银子?母亲的眼睛坏了,做不了绣活,全靠摸索着给人打络子换铜板,一条络子五个铜板,要打多少条够五十两银子?
和他交好的几个人,家中倒是富足,只是要一下拿出五十两银子只怕也不容易,更何况,他要怎么向他们开口借钱?
周韵宁啊周韵宁,当初是你一定要给我的银子,如今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要回去?他一时想要追上她,让她看在往日的情谊上,让他打个欠条,待日后他有钱了,定会把银子还给她,一时又恨她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了丑,恨她为什么没有摔死在悬崖底下。
他的脸上阴晴变幻,最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狠狠地甩了甩衣袖,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