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四人将这一场闹剧尽收眼底,骆清用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这个周三小姐还真是……率直啊。”卫言昭咂舌道,“林山长,她便是魏先生方才提到在书院门口闹事的周韵宁,不过事出有因,她并非无缘无故动手打人的,便是方才您也看到了,真的计较起来,源头还是出在那姓叶的身上,他拿了人家姑娘的银子,人家想要回来也没什么不对的。”
“真的计较起来,源头不是出在那丫头爬树上么?”林山长微微一笑,说道。
林山长穿着一身灰白色麻布直裰,头顶绾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身材消瘦,背挺得笔直,四十余岁上下,却是一名女子。
“哎呀,林山长,爬树固然不对,可咱们书院里还真没有哪条规矩说不准爬树啊!”卫言昭替安从云说话,“您要是因为这个罚她,只怕说出去难以服众啊!”
“身为诚意伯府的三小姐,做出这样的事成何体统,即便是没有违反书院的规矩,难道就不应当罚了么?”林山长将手背到身后,转身缓步向前走去。
“倒也不是说不应当罚,只是到底是事出有因……”卫言昭还待继续说情,却被陆元白打断了。
“林山长不会罚她的,你不必说了。”
四人沿着木质回廊往下走,林山长引着他们进了屋,四人均落了座,很快便有小童端了茶水上来。
林山长端起茶水啜了一口,开口道:“为何你认定我不会罚她?”这话是对着陆元白说的。
陆元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端起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若说做的事不成体统,从前阿云做过多少,先生可曾罚过她?先生不是拘泥于礼法的人,如果事事都求一个‘体统’,这竹筠书院早就关门了。”
林山长微微一笑,悠然道:“言之有理,这世上处处要求遵循体统,在我这里倒是不必,行事只求无愧于心便是。”
“骆公子方才所说的事,我是有些印象的。”之前他们被外面的响动吸过去,看了那样一场大戏,此刻重新回到屋里,林山长继续说起了之前的话题。
骆清闻言不禁精神一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连背都挺直了些:“林先生请讲。”
“当年我确实曾在西边游历,正赶上那场动乱,可谓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若不是令尊仁义,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那场动乱里,却没想到有人恩将仇报,做出这样的事来。”林山长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骆家祖祖辈辈皆在西北多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当年那一场动乱实属无妄之灾。”骆清叹道,“即便是到现在,家父谈起当年,也从未对圣上有过一丝一毫的怨言,言语间皆是懊恼自己未曾护好妹妹,累得祖母日日以泪洗面,再未曾有过欢颜。”
“当年的事,孰是孰非并非我等能够妄议的。”林山长对此并不多说,“说起来,靖王同我有几分交情,离开西北时,曾邀我去府中小住,我听闻曾有人向靖王献过一位美人,靖王对她甚为珍视,惹得王妃不喜。后来美人怀了身孕,王妃几番出手想对她不利,都被那美人躲了过去,后来干脆便消失在了王府中。靖王十分悲伤,多次派人搜寻,却始终未曾寻到,最后只能回到长安城。”
“大约半年后,我在回京的路上救了一名怀抱着婴儿的女子,那女子不肯说自己的身世,只求我将她带回京中,我见她神色悲戚,似有难言之隐,便没有深究,只将她带回了长安城,安置在了客栈。只是等我回到书院安顿好再去寻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女子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骆清握着扇子的指节都白了,追问道。
林山长摇摇头,叹道:“你可知当年我救下她的时候是什么状况?腊月天里,她仅着中衣,将外套裹在怀里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身上,整个人几乎冻僵。长久的饥寒交迫,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哪里能看出模样?”
“她可曾说过自己的身世?”
“不曾提过。”林山长说道。
骆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要镇静下来。姑姑走失的时候他年纪太小,只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有那样一个姑姑,经常会抱着他,温柔地唱歌给他听。后来他长大了些,自懂事起,便看着父亲为了寻到姑姑付出了多少努力,又是怎么被祖母怨恨的。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生了那不该有的心思,我的容儿怎么会丢!”
祖母这几年越发糊涂了,常常连父亲都认不得,可她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却是指着父亲的鼻子咒骂。
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这些年是怎么被愧疚和自责压垮的,曾经那个心比天高的父亲,在祖母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连头都抬不起来。
倾骆家之力寻找了这么多年,他才得到了靖王当年曾收了一个美人的线索,如今又寻到了林山长,虽说一切可能都是个巧合,那美人、林山长所救的人,或许都不是他的姑姑,可他就像溺水之人一样,不得不抓紧这最后一根稻草。
“林山长,请您再仔细想想,她可曾说过什么!”骆清几乎是哀求道。
林山长又细细地想了一遍,摇头道:“那女子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鲜少说话,只在我们进了长安城的那个晚上,曾想将孩子托付于我。我见她目光沉沉,一丝生气也没有,心知她恐怕是心灰意冷了,便拒绝了她,告诉她孩子只有在母亲身边才能好好长大,第二日她便不见了。”
虽说这样的结果他心中早有准备,可那分明有了一丝希望又失去的感觉,让骆清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陆元白看到他脸上一阵灰白,不知怎地,之前分明还对他有几分厌恶,此刻心中却升出些同情来。他咳了一声,问道:“先生说此事发生在十七年前,那孩子……如今倒是十七了,先生可还记得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林山长说道,“生得粉妆玉琢,可爱得紧。”
“如此一来,范围倒是缩小了许多!”卫言昭用折扇敲了一下桌子,“如今既已知道年岁和性别,那么只要将书院的名册拿出来,符合条件的,挨个查下去,说不定就能找到人了!”
林山长但笑不语。
“阿昭,不得无礼,这书院的名册,是能够随意拿出来供人翻看的么?”陆元白淡淡说道。
骆清此刻似是终于从方才的心灰意冷中走了出来,闻言,立刻对林山长拱手道:“林先生,事情的来龙去脉,晚辈已经对您说了,寻到此人对我骆家意义非凡,虽您并不记得其他线索,可骆家承诺给您的,分文不会少。若是您此刻能助晚辈一臂之力,让晚辈看一遍书院的名册,晚辈愿将之前的承诺再加一倍!”
“一倍?”林山长啜了一口茶水,抬眼看他,“骆公子,三千两黄金加上悟明大师的手记,这般重的承诺,你可能做得了主?”
“这些小事,晚辈还是能做主的。”骆清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若能寻到我那姑姑与表妹,多少金子骆家都愿意!”
林山长点点头,向门外叫了一声。方才给他们上茶的小童走了进来,垂手等她吩咐。
“带骆公子去记档室,让文先生将这几年学生的名册拿来给他瞧瞧。”林山长吩咐完小童,又对骆清道,“骆公子,那记档室里面记载的东西,只有皇家才能看,即便是我,也只能给你半个时辰,且不得抄录。”
“半个时辰足矣。”骆清站起身来,对着她长长一揖,“多谢林先生!”
林山长摆摆手,他便随着小童去了。
“啧啧啧,不愧是骆家啊,三千两金子,张嘴就送了出去。”卫言昭咂舌。
“骆家世代守着往西域去的商道,富可敌国。区区三千两罢了,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陆元白说道。
“说的也是,”卫言昭笑嘻嘻地说,“那可是骆家的大小姐,真要是找到了,三万两金子也值得。”
“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林山长笑着摇了摇头。
“书院里十七岁的女子并没有多少,只要记下来,一个个排查,总能找到的吧!”卫言昭倒是信心满满。
“长安城这样大,书院里才有多少人呢?”陆元白摇头,“即便是官宦世家的小姐,也并非全在书院,更何况还有那样多穷人家的孩子呢?且就连那母女二人是否活了下来,其实都是未可知的。”
卫言昭闻言张大了嘴:“啊……真要这么说的话,他那三千两金子岂不是白花了?”
“怎能这么说呢?三千两金子对他骆家不算什么,对竹筠书院可是不一样了!”林山长抚掌道,“有了这些钱,就可以付得起更多先生的束脩了,也能将书院再扩一扩……书院就能收更多穷人家的孩子了!”
“话虽如此,可对骆兄来说,找不到人还要白白再拿出三千两金子,实在是太亏了。”卫言昭眼睛一转,看向陆元白,“陆兄,这些话方才你为什么不说?莫不是一直就想着诓他银子?”
陆元白被他这样一问,忍不住失笑:“你当他不知道?骆清十六岁上开始接手骆家的生意,如今骆家早已从当年的打击中重新站了起来,虽说低调,可真说起来,只怕财力比从前更盛了。骆清是什么样的人,这么简单的事他岂能不知道?他不过是花这些银子买一个希望罢了。”
他说着,脸上露出的那一点点笑意却消失了。陆元白将眼睛转向窗外,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值得吗?要是她们两个遇到什么不测,那岂不是人财两空?”卫言昭的声音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值得啊。”陆元白恍恍惚惚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