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还未用完早膳,就听见外面传来一片问安的声音。有丫鬟掀开门帘,周承轩背着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男子。
诚意伯夫人连忙站起身来,安从云跟着周韵灵和周韵珊一起起身问安,周承轩摆摆手,示意她们都坐下,诚意伯夫人还是等他先落了座才坐下。
跟着进来的两名男子向诚意伯夫人行礼问安,原来这两人便是周明致与周明远。
这还是安从云第一次瞧见两人的模样,坐在周承轩身侧的便是诚意伯府的嫡长子周明致,他虽是周韵灵一母同胞的哥哥,两人生得却不像,眉眼间同诚意伯夫人更相似些,都是一样的长脸,眼角略往下垂着,嘴角虽时刻挂着笑,那笑意却仿佛是带了个面具,叫人看着便不舒服。
周明远则如府中传闻所说,身量不高,站在周明致身后,比他足足矮了一个脑袋。不过他长得倒是更好看些,安从云虽没有见过何姨娘,可单看周韵珊的模样,便能猜到何姨娘应当是个美人,如今见到周明远,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周明远与周韵珊两个长相十分相似,都是眉眼深邃,只不过周韵珊更浓丽些,而周明远的脸更棱角分明。他身上穿了一席浅灰色的袍子,似是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倒是有几分淡泊的味道。
几人一坐下,周韵灵立刻吩咐丫鬟上几副碗筷来,自己则亲自给周承轩盛了汤,又亲昵地问周明致她之前要的松花石镇纸买没买到。
周明致和她也亲密,伸手在她额上一点,说道:“我的好妹妹,你想要什么,为兄还能不给你买不成?今儿一大早我便差了小厮给你送去了!”
“那便好,我还担心大哥去了一趟外祖家,就把我求你的事情给忘到脑后了呢!”周韵灵笑道。
“即便是我忘了,不是还有二弟么?”周明致也笑着说道,“这一趟江北之行,母亲的本意原本是想着叫我和二弟好生同舅父学一学这行商的本事,二弟却整日里念叨,看这个新鲜,那个好看,我若是不拦着些,只怕都要买回来给家里的妹妹们了!”
“还是二哥对我们好!”周韵灵笑嘻嘻地说道。
周明远笑了笑:“全是大哥的银子,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你们三更天才到家,此刻不在房里歇着,到我这里做什么?”诚意伯夫人心疼地看着周明致,“我瞧着你们两个都瘦了些,可是在江北水土不服?”
“母亲不过是多日不见,心疼儿子罢了,儿子哪里瘦了,分明胖了不少,从前的衣裳穿着都紧了些。”周明致道,“这么多时日没有见到母亲,儿子心中十分想念,故而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知道你有孝心。”诚意伯夫人拍着他的手,眼睛却转向安从云,意有所指地说道,“不顾舟车劳顿也要来请安,不像有的人,连早一刻晚一刻都要计较。”
安从云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话,低头喝着汤。
“此番江北之行,你们两个可曾从你舅父身上学到些什么?”周承轩端出了一家之主的架子,问道。
安从云听玲珑说起过,周明致不是读书的料子,之前参加过几次春闱,并没有什么成绩,周明远倒是喜好读书,但无奈身体有缺陷,往后想要加官进爵是不可能了。
周承轩曾想着给周明致捐个官儿,银子花了不少,好不容易将他塞进了户部,谁承想他去了几日,便被扫地出门了。
原来那户部侍郎与周承轩有几分交情,想着给周明致安排个整理账册的活计,往后也好能提拔,谁知周明致看到那些数字便头痛,偷偷将账册带了出来,给诚意伯夫人铺子里的账房先生看了,要他帮着整理。
这事后来东窗事发,若是细究起来,将朝廷的账册外泄,是要下大狱的,周承轩花了许多银子,好不容易才将他保下来,只不过从那之后,周明致想要当官这条路便算是堵死了,旁人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无论周承轩许诺多少银两,都摇头不敢帮他这个忙了。
周承轩为此生了一场大气,诚意伯夫人却不以为然。她是商贾出身,母家在江北虽算不上首富,却也坐拥十几个商铺,所以她提出让周明致去江北一趟,跟着她的哥哥学习如何经商,她嫁妆丰厚,往后给他买上几个铺面,做些生意也是好的。
周承轩无奈,只能点头同意了,转头又想起了周明远,虽然是庶出,不过好歹也是自己的骨肉,于是便安排两人同去。诚意伯夫人虽有些不乐意,但想到素日里何姨娘对她俯首听命,两个孩子也算听话,于是也同意了。
两人一去便是两个月,如今回来了,俱晒黑了不少。
听得周承轩问,周明致立刻开口道:“从前只听母亲说外祖家的吃穿用度如何精细,我还想着母亲不过是诳我罢了,不过是商贾人家,即便再有钱,难道还能比咱们伯府上更精细不成?谁知此番一去才知道,原来是我狭隘了,单看外祖的宅子,便要比伯府大上两倍还不止!”
周承轩闻言有些不悦:“江北岂能同长安城比,长安城寸土寸金,即便是有钱,这宅子也不是谁都能建的!”
“咱们伯府这些年固守着这片园子,连翻新都不曾,外祖府上的园林做得就极好,亭台楼阁精致错落,听舅父说,那是他仿照江南那边最盛行的样式做的,我瞧着即便放到长安城里,也找不出比那更精巧的了。”周明致没有察觉到周承轩的不悦,对着周韵灵说道,“妹妹身上穿的,可是蝉翼纱做的裙子?这蝉翼纱就是从江北传过来的,对长安城里的人来说新鲜,可在江北却处处常见,连外祖家中那些得脸的丫鬟都有!”
他复又指了指桌上的碗碟:“外祖家中的碗碟俱是用上好的玉石雕的,祖父祖母更是有一副象牙做的碗筷,桌椅全是簇新的红檀木,那桌下铺着的,是波斯来得地毯,上面绣着蕃莲花的纹路,单那一块地毯,放到长安城里,便要卖上千金了!”
“够了!”他还待说,周承轩板着脸喝道,“此番送你去江北,是让你跟着你舅父学习的,怎么你竟只顾着看那些地毯丫鬟!”
周明致连忙住了口,讪讪笑道:“舅父整日在码头上奔波,我同二弟跟着去了几次,帮不上什么忙不说,还要舅父分神招待我们,故而便去得少了。”
“你舅父做得是草药生意,自然要盯着清点码头上的货物了,”周承轩气道,“你母亲本想着借着你舅父的光,将那草药铺子开到长安城里来,你若是不跟着摸清楚门道,往后怎么能行?”
听他训斥周明致,诚意伯夫人有些不悦:“即便是开了铺子,致儿也是东家,难不成还要事事亲力亲为不成?到时候雇上掌柜和账房先生,自然有人帮他打理。”
“即便是有了掌柜的,他自己事事不知,岂不是要被人蒙蔽了去?”周承轩语气缓和了些,“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些伙计伙同掌柜一起坑害东家的事,长安城里日日都要有。”
“那有何妨,”诚意伯夫人不以为然,“到时候我同哥哥说,让哥哥从江北调过来些知根知底的人来,致儿只消安心收银子便是了。”
“你——唉!”周承轩有心想说,又见诚意伯夫人一副不愿再听的样子,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从前刚成亲的时候,他仗着自己是伯爷,总觉得诚意伯夫人高攀了,对她不大客气,可是这些年下来,伯府越来越落魄,若不是有她的嫁妆撑着,只怕早已支撑不住了,他对她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事事总是以她为先,如今虽然觉得周明致不争气,可毕竟出银子的是诚意伯夫人,她都没有意见,自己便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我听说码头上每到卸货的时候,简直人山人海,热闹得紧,只可惜我一直没去看过。”周韵灵在一旁岔开了话题,满脸羡慕地对周明致说道。
周明致闻言又来了兴致,笑着说道:“那码头可不是你们女儿家应当去的地方,那地方鱼龙混杂,小偷乞丐比比皆是,那些个水手伙计全都赤裸着上身,你若是去了,岂不是要吓得看都不敢看!”
“为何要赤着胳膊?”周韵灵问道。
“自是为了搬卸货物方便了,”周明致得意道,“南来北往的货物都装拢成箱,船上的水手们或抗或抬,将箱子搬下船,自有市舶司的人对照着货单验看,待验过之后,各个商行的伙计们再上前找出自家的货物,搬到马车上运回去。那些箱子重的足有四五百斤,如今天气炎热,兼之码头上鲜有女子,伙计们自然不在乎那些,将衣裳脱了,只在肩膀处垫一块牛皮,干起活来才能更清凉些。”
市舶司!电光石火间,安从云忽然明白了什么,手中的汤匙一下子没握住,在碗边磕出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