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清扬声让小二上菜,那小二带着身后的杂役,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低着头并不出声,对包厢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不一会儿功夫便将桌上摆满了饭菜,又有人悄悄将地上碎掉的茶盏收拾干净,重新替他们关上了门。
“来来来,陆兄,卫兄,周小姐,别光坐着了,来吃菜,吃菜。”骆清热切地招呼,仿佛他做东一般。
安从云早就坐不住了,她最爱这天香楼做的灯影鱼片。
灯影鱼片是蜀地传到长安城的做法,将那五斤重的草鱼,片成透亮的鱼片,放到油里炸至金黄捞出后,起锅爆炒辣子、花椒、葱姜,再倒入用老鸭熬制的鲜汤,汤滚后放入鱼片,收汁后洒上熟芝麻、花椒面,最后放在红油里浸泡上半个时辰便成了。
她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片放入口中,麻辣鲜脆,和她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从前的时候,她每隔上几日就要来天香楼吃这道菜,如今她变成了周韵宁,算起来,足足有三个月没有吃过了。
骆清也跟着夹了一片放入嘴里,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骆公子吃不惯辣么?”安从云一面问着,一面随手给他倒了一盏冷茶。
骆清接过去一口饮尽,重又倒了一杯喝下,才稍缓过来些:“从前在家中倒也吃过……却没有这样辣的。”
“也是,”安从云点点头,“西北那边的菜多鲜香,骆公子尝尝这道佛手鱼翅,想来能更合你的口味。”
骆清依言尝了,微笑着说道:“与在下从前吃的味道有些不同,倒是各有千秋。周小姐,你生在长安城,却知道西北那边的菜式,真是博闻广记啊!”
“不过是平常爱看些游记罢了。”安从云敷衍道。
其实若是按照她的口味,这一桌子菜肴必定红彤彤的满是辣子。从前陆元白与卫言昭每每同她一道来,都愁苦着一张脸,在一桌子辣子中小心翼翼地尝上几口。
只是如今她的身份毕竟是诚意伯府的三小姐,若是如从前一般,只怕陆元白会起疑。所以她点菜的时候,特地各色口味都点了一道。
“在下到长安城月余,城中书肆也是去过几趟的,常见女子买的,多是些话本子,却没想到周小姐爱看游记。”骆清笑道,“在下碰巧带了几本鲁先生亲笔的游记,只不过眼下没有带在身上,若周小姐不嫌弃,在下晚些差人送到贵府上去,如何?”
“鲁先生?可是鲁游之?”安从云张大了眼睛。
说起鲁游之,世人皆道是奇人。传闻他三岁作对,五岁吟诗,是不世出的奇才,十一岁上名声传到了先帝耳中,先帝亲自召见,对他赞不绝口,将他留在宫中做太子的伴读。
然而鲁游之却不愿被束缚在宫墙之内。他在宫中三年,第四年上,不顾太子阻拦,跪在乾坤殿前,恳请先帝放他出宫。
先帝问他:“卿有大才,来日当拜相封侯,今何故执意离去?”
鲁游之答:“天地广阔,臣所知甚少,愿终其一生求索。”
先帝颌首,放他离宫。
自此,世人再没有见过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他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里。直至三十年后,他的第一本游记现实,鲁游之重新成了长安城人人称道的奇人。
游记里,他跟着商队去了荒漠,九死一生,最后到了楼兰国,却恰逢楼兰若羌两国交战,百姓苦不堪言。鲁游之凭借一人之力,说服两国停战,若羌允许楼兰从国内借道修缮水渠,以解干涸之困,楼兰开放关卡,来往行商所交的税减了两成,使商贩能够顺利到达若羌。
他的这本游记里,文笔风趣,惊险异常,详细写了两国的风土人情。安从云小的时候,父亲给她买了一本,她十分喜欢,看了数十遍不止。
后来陆元白又送了她几本,她也都看得津津有味。谁知第五本之后,鲁游之却再无音讯,他的第五本书里面,写着听闻隔着大海的遥远西方有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人金发碧眼,未经开化,生食牛肉,他要搭乘下西洋的船,去西方看看。
世人都说他要么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浪,葬身海底,要么是碰到了那些野蛮人被杀了,可安从云不相信,她知道他一定在某处活着,只不过不知为何,不愿再出现在人们面前罢了。
此刻听到骆清说起鲁游之,安从云立刻来了兴趣。她追问道:“骆公子手中的游记,是鲁先生所做的第几本?鲁先生亲笔万金难求,骆公子果然并非常人。”
骆清只是笑:“不过是家父曾与鲁先生相识罢了。鲁先生当年往西域去,在骆家留宿过一段时日,同家父相交甚深,故而之后每每写了游记,都会派人送到骆家,由骆家印制发放。”
“啊,原来你是从‘那个’骆家来的!”安从云恍然。
西北骆家,不止在西北,在整个长安城都赫赫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骆家从前是靠去西域行商起家,积累了几代的财富,所涉行业也渐渐广泛了起来,从丝绸茶叶,到药材调料,几乎各行各业背后都有骆家的身影,堪称富可敌国。
一直到十八年前,西戎诸部落联合来犯,圣上派靖王带军御敌,骆家身为西北世家,自然要出力,恶战持续了整整一年,待战争结束之后,骆家已大不如从前了。
安从云对那段往事只知道个大概,每每问起,父亲都语焉不详,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故而最初听骆清说他是西北来的行商,也没有往一起联想,直到听他说骆家印制书册的时候,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是骆家的人。
“我就说么,寻常行商哪里能够住进镇国公府。”安从云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惦记着他刚才说的游记,“你说的游记是第几本?”
骆清方才说他父亲与鲁游之相识,又代替他发行书册,想来若是鲁游之写了新的游记,骆家一定能够收到。
骆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道:“自是周小姐未曾见过的几本。”
“真的?”安从云眼睛一亮,急忙问道,“那你能不能卖给我?”
骆清还未出声,陆元白便讥讽道:“你可知道鲁先生的手记价值如何?方才还说自己不过是个庶女,连吃饭的银子都出不起,如今倒是敢开口买游记了。”
安从云一噎,她方才一时激动,忘记自己如今穷得叮当响了。只是她绝不愿意放弃眼前这个机会,于是又说道:“我、我眼下是没什么钱,但我还能一辈子没钱不成?骆公子,那游记你若是肯卖我,我可以写借条的,银子定会还你!”
骆清听了,脸上满是诚恳:“在下相信周小姐定会将银子给在下,只是……不太方便罢了。”
“为何?”安从云急道。
“鲁先生并不想那游记被世人所阅,故而在下手中只有原稿而已。”骆清说道,看安从云一脸失望,又补充,“不过周小姐,在下方才所说的话是作数的,待在下得了空,改日便将原本送到贵府,周小姐只消答应在下,绝不将文稿外传,阅后完璧归赵即可。”
“多谢骆公子!”安从云激动不已,站起来对着骆清深深抱拳。
待安从云直起身,才看到包厢里另外几个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她。她感觉到玲珑拉了拉她的袖子,回过头去,看到玲珑的脸涨得通红,憋着嘴摇头不说话。
安从云后知后觉地想到,周韵宁不说是大家闺秀,也是养在宅子里的娇娇女,哪里会像男人一样抱拳作揖?她一时大意,倒是按照自己从前的习惯做了,落在别人眼睛里,只怕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她“呵呵”干笑两声,连忙坐了下来,热情地给骆清夹着菜:“骆公子尝尝这个!”
骆清没说什么,旁边的卫言昭却忍不住了:“……周小姐还真是……”他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个词来,“落落大方啊!”
安从云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假笑,对他说道:“谢谢卫世子夸奖。”
接下来没有人说话,席上一时只有碗筷的磕碰声。安从云高兴得很,她今日的本意是提醒陆元白,好好去查一查市舶司和二皇子的勾当,虽然没机会说出来,只怕还要再见陆元白一次,但能吃到自己最喜欢的灯影鱼片,又有鲁游之游记的意外之喜,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几人安安静静地吃过了饭,安从云见天色已经晚了,便起身告辞了:“我家中规矩森严,回去晚了只怕要受罚的。我还点了这儿的头牌歌女,骆公子,两位世子爷,小女子便先行告退了。”
陆元白被气笑了:“还点了歌女,你倒是大方。”
安从云心情好,懒得理他,略行一礼,便带着玲珑往外走,忽然间手腕被人抓住了。
她疑惑回头,却见陆元白站了起来:“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