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从云本想说不劳烦世子爷了，可是想到自己正事还没有说，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告诉他，于是便点头默许了。
两人从三楼往下走，此刻天香楼的客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安从云只感到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一直到从天香楼出来，仍有人在背后看这他们。
一直走到了僻静处，安从云支开玲珑，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世子爷，昨日你说柳均庭是市舶司的，二皇子拉拢他，想必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从水路运进长安城里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陆元白并不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安从云见他无动于衷，不由急道：“世子，你当查一查，我觉得这件事兴许会牵扯很深……”
“周韵宁，”陆元白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安从云努力想了想柳依依是怎么说的：“大约是从我病了的那段时日吧……”
“我问的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刻意模仿……她的。”陆元白声音艰涩。
“啊？”安从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话。
“我已经命人查过你的底细了，你是诚意伯府的庶出小姐，生母姓林，出生在西域，半岁上才回到长安城。在外人眼里你脾气骄纵，可实际上却时时都在讨好嫡母。没有什么值得说出口的地方，舞跳得勉强，其余功课更是平平常常，唯一让人意外的便是与叶铉之私奔不成跳崖。”陆元白说道，“周韵宁，从你出生起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可我见你的几次，你却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从未习过武，可箭术奇准，且面对叶铉之时，竟能周旋那么久；分明你我从未见过，却能开口便叫出我的名字；你能认出那络子是我的，知道能在明月楼寻到我，清楚我平素里经常吃的菜，甚至说谎时总要多眨两下眼睛——周韵宁，你还不承认吗，这一切分明就是早有预谋的。”
“即便你方才并不承认，可是只有这一个可能，这一切都是诚意伯和你刻意为之的。你们在知道她不在后，便探知了……”他深深吸气，似是攒足了力量才吐出她的名字，“阿云的习惯，于是你一直在模仿她。”
安从云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可陆元白对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像她对他一样。眼下他既然已经想好了理由，她便也顺水推舟道：“没想到还是瞒不过世子爷。只是世子爷放心，一切都是诚意伯的打算，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若是让世子烦心了，往后我再不见你便是了，只是二皇子一事，还望世子能够放在心上。”
她说话的时候，陆元白一直死死盯着她的脸。待听到她承认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灰败。
“诚意伯真是好算计，”他喃喃自语，忍不住苦笑，“从前我坑过他一回，他倒好，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未免也太狠了些。”
他颓然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低着头用手捂着心口。安从云纵然心肠再硬，此刻也不由有些心酸。
“世子，”她斟酌道，“您同世子夫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自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情谊。只是如今斯人已逝，世子也放下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向前看么？”陆元白重复了一遍，声音茫然。
安从云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有人走了过来。她不愿被别人听见刚才的话题，于是只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只是她才走了两步，便听见陆元白在身后低声说道：“……可是，没有阿云的话，我再往前走，又有什么用呢？”
她回头，他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绝望神色：“她去北疆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向前看，因为我知道她总会回来的，可是现在她永远回不来了。”
那神色让她一时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也许，大概，有没有可能，你对他来说，比你自以为的更重要一点呢？
“陆元白，”她叫他的名字，“若是我说，安从云其实……”
话未说完，就听见卫言昭一面叫着“陆兄”一面往这边走。安从云转过头，看见卫言昭和骆清走了过来，卫言昭笑嘻嘻地说道：“陆兄，眼下也用过饭了，何不去明月楼坐坐？锦瑟姑娘不是说自己写了首曲子，想要弹给你听么？说起来，骆兄来长安城这么久，也未曾到明月楼见识一番，等往后回了家，岂不是叫人说咱们没照顾周全？”
安从云瞬间没了说下去的胃口。正巧玲珑提着食盒出来了，她冷着脸同他们二人道了别，拉着玲珑便上了马车。
“小姐，”玲珑一坐上马车便说道，“方才真是吓死奴婢啦！您那样跟世子爷说话，不怕他真的打您？他可不是骆公子那样怜香惜玉的性子，当初可是当众打过徐小姐的！”
安从云懒得再提陆元白，岔开话题道：“骆公子不过帮我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就值当你这样夸他了。”
玲珑果然忘了方才说的事，喜滋滋地打开手中的食盒，说道：“小姐不知，方才您让奴婢去要些点心带回府给姨娘尝尝，奴婢等着的时候，那小二从楼上下来，说骆公子已经结了账，还吩咐他再做一份灯影鱼片给咱们府上送去呢！”
安从云探头一看，食盒里果然有一小碟红彤彤的灯影鱼片：“这菜做着费时，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好了？”
“这是方才剩下的，奴婢瞧着小姐喜欢，就央了那小二帮奴婢装了。”玲珑说道。
安从云信手捻起一片放入口中：“怕是那骆公子听见你的话了，觉得我嘴馋又没见识，剩菜也要往家里拿，才说再给我做一份的吧。”
玲珑听了，立时瞪大了眼睛，心里又羞又恼。她只想着小姐爱吃，却没想到这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只怕是穷酸透了。能有钱到天香楼吃饭的人，哪里会巴巴地将剩菜带走呢？
她越想心里越难受，脸憋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安从云被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想摸摸玲珑的头发，又想着自己的手指上还沾了红油，只好又放了下来。
“小姐，奴婢、奴婢给您丢人了！”玲珑哭道，“奴婢自个儿没见识，累得旁人也觉得小姐穷酸，您、您惩罚奴婢吧！”
安从云被她气笑了：“说什么傻话！不过就是带份剩菜回去，怎么就穷酸了？我从前——”
她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于是便收了声。她从前没少将剩菜带回府，府里的丫鬟见了，也像玲珑般，觉得这样没面子又穷酸，可她根本不在乎。
北疆偏远，物资稀缺，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便是不得了的喜事了。到了吃肉的那天，将士们一大早还要操练，可人人都心不在焉，时不时便望望日头，盼着快些到开饭的时候。
她和那些将士一起站在烈日下，等到临近午间，远远地便飘来了肉香，他们的脖子都伸长了，就盼着哨响。
等到晌午吃饭的哨声一响，他们“呼啦”一下便围了过去，这时候她身为将军女儿的优势便体现了出来——她能钻进父亲的帐中吃饭，碗里也比别人多上几块肉。
“长安城歌舞升平，人们过得也越发奢靡了。”她说道，“这样一小碟鱼肉便要卖上几十两银子，吃过两口便丢弃，实在是太浪费了，要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连饱饭都吃不上呢。”
玲珑泪眼朦胧：“小姐，这些也是书院里先生教的吗？”
安从云点头：“玲珑，将吃剩下的饭菜带走没有什么丢人的，若是旁人笑话你，那是他们丢人。这些人从小便生在富贵乡里，根本不知世事疾苦，他们不知道遇到了荒年，有人肯为了一斗米卖掉女儿，也不知道守卫着他们的将士，吃一顿肉都算奢侈。”
玲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道：“可是小姐，从前你是最怕别人笑你的……”
“那是我从前不懂事罢了。”安从云心中一叹，周韵宁虽说是个庶女，可到底生在诚意伯府，即便是诚意伯夫人有意打压，还是吃穿不愁的，每天唯一的心事便是自己的出身，对别人的眼光便也格外敏感。
而对她自己来说，那些恰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她曾被埋在死人堆里整整两天才爬出来，泥土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身边，敌人在四下寻找活口，她不敢出声，只能靠匕首割下死在身边的马腹上的肉活命。
等到父亲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已晕了过去，而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不顾军医劝阻，饱饱地吃了一顿饭。
所以安从云是真的见不惯浪费粮食，不光她自己，连带着陆元白若是点了菜没吃光，她都要逼着他带回府去，时间久了，连他也养成了一样的习惯，人们不敢当着他的面议论，只在背后说，这镇国公世子许是输的银子多了手头不宽裕，如今连剩菜剩饭也要带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