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陆元白不是在明月楼，就是在聚金阁。既然我去不方便，那么你便替我去，看到陆元白就叫他去柳叶巷找我。”安从云吩咐道。
“陆……镇国公世子？”玲珑瞪大了眼睛，“小姐，您同那镇国公世子并不相熟，奴婢上次在花园中瞧见他，总觉得是个不好相与的，即便您想见他，他也未必会去柳叶巷见您啊！”
安从云摆摆手：“你只管去便是，若是他不肯来，你就说我在自己院外捡到些东西，他若是想取回去，就到老老实实到柳叶巷来！”
“可是小姐，如今天色已经暗了，等您走到柳叶巷，怕是要天黑，您单独去见叶公子，若是叫人知道了，只怕又要惹出流言蜚语了！”
“怕什么，即便我不去，这流言蜚语也不见得会少。”安从云大步往柳叶巷的方向走去，将玲珑抛在身后。
“小姐，小姐！”
玲珑叫了几声不见她回头，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到底不敢违背小姐的意思，拔腿往明月楼跑去。
柳叶巷在长安城最西侧，即便安从云加快了脚步，远远望到巷口的时候，天也已经黑透了。
她从前从未来过柳叶巷，只听陆元白说过，这儿算是贫民窟了，比城北的瓦片巷好些，没有那么多乞丐和小偷，里面住的都是一穷二白的人家。
长安城的青石板路，铺到巷口就忽然断掉了，再往里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巷口处种着两棵柳树，枝条在风中飘飘荡荡。
她才走进，巷口的阴影处便走出一个人影来，原来是叶铉之在等她。
“你果然来了。”叶铉之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
“银子呢？”安从云不愿同他多费口舌，径直问道。
“跟我来，我取了给你。”他说完便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安从云跟在他身后进了柳叶巷。巷口处尚能映着远处的灯火影影绰绰看到些东西，越往巷子里走，眼前便越黑，那巷子也越来越窄，她只能借着月光，隐约看到地上一个个水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味，安从云皱了皱眉。叶铉之走在前面，似乎知道了她的动作，说道：“闻不惯吧……这里住的人，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是像我娘一样的寡妇，寻常那些泔水就倒在门口，即便你家不倒，别人家倒的也会流到你家门口，干脆就人人都往门口倒了。”
“没什么。”安从云简短地答道。
这味道是不好闻，可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她十五岁的时候在战场上受了伤，从马背上摔进了死人堆里，身上压了尸体，一动不动躺了两日，待敌军撤走之后才爬出来。鲜血混合着泥土的铁锈味，尸体腐烂的恶臭味，她都忍了下来，这泔水的味道委实算不得什么。
“哼，你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知道这些。”叶铉之嘲讽道，“你们整日闻的是胭脂水粉、花朵果蔬，只怕你连泔水是什么都不知道。”
安从云不语，默默往前走着，叶铉之又说道：“小时候我也是住在城里的，我爹开了个药材铺子，我娘说，我小时候极聪明，三岁上便能分清所有的药材了。”
“可惜我爹在我五岁的时候便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年纪小不知事，我娘又是个大字不识的寡妇，不得不将那药材铺子盘了出去。后来为了供我念书，我娘给人家做绣活，却还是交不起学堂里的束脩，先是当了衣衫首饰，后来连宅子都卖了，带着我搬到这里来。”
“刚搬进来的时候，旁边那些人家总是欺负我们，隔壁丢了只鸡都要站在门口，指桑骂槐骂上半晌，怀疑是我娘偷的。”叶铉之脚步顿了一下，重又往前走去，“我娘那时候就在屋里，捂着我的耳朵不叫我听，可是我即便是当时听不见，转天那些孩子也会重复着家里大人骂我娘的话来骂我。”
“我娘她从前是个柔弱的性子，不争不抢的，”叶铉之说着，有些怀念般笑了笑，“倒是和你从前差不多。只是后来，硬生生被逼得变成了一个泼妇，在这柳叶巷里，若是不厉害些，只怕要被人欺负死了。”
安从云冷哼一声：“你娘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好歹是个男人，为何事事要你娘出头？”
“我那时不过六岁，又能做什么！”叶铉之转过头瞪着她。
“后来呢？难道你一直六岁不成？”安从云讥讽道。
“我……我是读书人，难道还能跟那些粗人计较？”
“是是是，您是读书人，自然不能自降身份，那些粗野的事情交于你娘做便好。”安从云冷笑道。想来也是，连他老娘熬坏了眼睛，只能打络子补贴家用，他都拉不下脸去赚钱，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叶铉之猛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柳叶巷里黑黝黝的，两边低矮的院门紧闭着，安从云只能看到他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周韵宁，是你逼我的。”叶铉之低声说道。
“我逼你什么了？”安从云莫名其妙。
“是你……是你一开始的时候缠上我，定要给我银子的！”叶铉之似乎有些喘不上气，一手扯着领口，“一开始……一开始的时候，我根本没想着要你的银子！”
“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那时候是想着以后要娶你为妻的，可是、可是我不能同你私奔！我要是走了，前程就彻底断送了！你……我没想到你会跳下去！是我回到长安城叫人救你的，若不是我，如今你早已经成了一具枯骨了！”
可其实真的周韵宁早就魂飞魄散了，安从云在心里微微叹道。
“我没想到你还能回到书院，你怎么敢再回书院，你难道不怕别人议论吗？”叶铉之绝望地低声喊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管我要银子，你想过我的面子该怎么周全吗！”
“我为什么要替你周全？”安从云几乎笑出声来，这人脑子怕不是有问题，明明是他说了那般伤人的话，才害得周韵宁跳崖自尽，如今到了他的口中，一切倒全是周韵宁的错了。
“你、你……”叶铉之一连说了几个“你”字，才将堵在胸口的那口气咽了下去，“你从前对我那万般柔情，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从前的那些情谊，自然都是真的，比黄金还要真。”安从云耐心地说道，“正因为从前那些都是真的，在明白你所表现出的都是假的之后，才会觉得无法承受。”
夜风吹来，吹动垂在耳边的珍珠耳坠，安从云抬手压了压：“你知道么，一个人的真心是很宝贵的，如果你不能给予同样的真心，那么一开始，就不要给她这种错觉。”
“分明都是你自愿的！”叶铉之嘶哑地低吼。
“对啊，是自愿的。”安从云叹了一声。夜风微凉，仿佛有个少女同她并肩站在一处，正看着眼前这个从前为他付出了一腔真心的人，“从前的周韵宁已经死了，就死在那个悬崖下面。她或许是有些小家子气，性格别扭又识人不清，可她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你的地方，她把自己的一整颗心都捧给你了，即便你不想要，又为什么不能好好还回去，非要往上面捅一刀呢？”
“所以你就报复我，当着众人的面揭我的短，对不对！”
“不过是不想她的付出被当作理所当然罢了。”安从云说道。
叶铉之忽然往前踏了一步，口中喃喃：“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一道冷风向安从云迎面袭来，她早在叶铉之往前走的时候便起了警惕之心，身子往旁边一侧，他扑了个空，往前踉跄了一下，安从云顺势在他后颈处劈了一掌。
“嘶……”安从云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周韵宁的身子实在太娇气了，力气又小，这一掌非但没有将叶铉之劈晕，自己反倒疼得不行。
叶铉之很快又站直了身子，朝她扑过来。借着月光，安从云看到他手中寒光一闪，是一柄匕首，原来他在让她来柳叶巷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想要杀人灭口了。
“叶公子真有男子气概，能为了五十两银子去骗女子的一片真心，也敢为了五十两银子执刀行凶。”安从云脚尖轻点，往后跃了几步躲开，口中讥讽道。
“是你逼我的！”叶铉之吼道。
他步步紧逼，安从云没有趁手的兵器，力量又不够，只能依仗着身体的柔韧性不停闪躲，不一会儿功夫，竟被他逼到了角落。
“周韵宁，今日之事根本不是我的本意，你若是不来管我要银子，我也不会伤你，是你逼我的，这些都是你逼我的！”叶铉之口中不住重复着这句话，匕首高高举了起来。
“陆元白，你是死人吗！看了那么久的戏还没看够？我要是死了，你的络子也别想拿回去了！”安从云喊道。
下一瞬间，叶铉之就被重重地摔倒了地上。陆元白不知从哪里出现，一脚踩在了他的手上，叶铉之吃痛松手，那匕首便掉在地上，安从云揉着肩膀，走过去将匕首踢到一边。
“给我。”陆元白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