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从云没有理他,而是蹲了下来,看着叶铉之。
方才他们闹出的动静有些大,旁边的院子里传来“吱呀”一声响,接着是趿拉着鞋子走路的声音。
“你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还我银子,是不是?”安从云怒气冲冲地问道。
“我……我……”叶铉之脸上方才疯狂的神色已经褪去了,此刻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要做什么就快些,”陆元白压低声音道,“我赶时间。”
安从云翻了个白眼:“赶着去明月楼找你的花魁?”
“与你无关。”陆元白简洁地说。
他应当是使了几分力气,叶铉之被摔在地上,一条胳膊耷拉着,显然是折了。他看着安从云捡起匕首逼近,脸上露出惶恐和疼痛混合的表情来。
“你……你要做什么?”他努力往后退去,奈何一只手被陆元白踩在脚下,实在动弹不得。
“当然是做你方才想对我做的事了。”安从云将匕首在指尖转了两圈,忽然“唰”地一下刺向叶铉之的眼睛,在仅差半寸的时候堪堪停住了。
叶铉之“啊”地惊叫出声,脸都白了。他喘着粗气,喉结上下翻滚,惊魂未定。
“我当你有多大的本事,连杀人都不怕,怎么胆子这样小?”安从云讥讽道。
“我不是……我不想杀你的!那银子……银子早就花光了,你管我要,我要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给你?”叶铉之分辩道。
安从云冷笑:“既然花光了,为何我管你要的时候你不说,还骗我到这里,意图杀人灭口?”
“我……”叶铉之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怎么开口说自己没有银子?”
“所以为了你的面子,我就活该受死不成?”
“不是的!我本来不想杀你!”叶铉之急急说道,“但凡你还念着从前的几分情谊,便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那般难堪……”
安从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事难道还要怪我?”
“我、我固然有错,可是难道你就没有错吗?”叶铉之梗着脖子,低声嚷道,“我虽然家中清贫,可自有读书人的骨气,你在众人面前叫我下不来台,我以后该如何与同窗相处?”
“骨气?你的骨气就是骗了女子感情,拿着人家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挥霍,等到人要上门来,为了在众人面前保住自己的脸面,骗我过来杀了我?”安从云此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周韵宁真是有眼无珠,竟对这样一个人死心塌地,最后丢了性命。
叶铉之又往后蹭了蹭,离她手中的匕首远了些:“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当初我、我确实是对你有情谊的!你……你不该给我银子,对,你不该给我那五十两银子!”
“哦?为什么?”安从云想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于是接着他的话问道。
叶铉之吞了吞口水,说道:“从前我没有银子,也能在书院里过得好好的,反倒是你,自从你给了我银子,我日日想着往后怎么才能出人头地,连书都没办法尽心读!我请了同窗去吃饭,从那之后,他们经常回请我,可我难道能吃得心安理得,不用再请回去了么?若是没有那些银子,也就没有这些人情往来了!”
“别人的饭你吃得不心安理得,我的银子花得倒是顺手。”安从云从未见过这样无耻的人,一时气结。
“他是个儒生,辩起来三天三夜也不在话下,你难道要听三天三夜不成?”陆元白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问安从云道,“你到底要怎么处置他?”
“他想杀我,可到底没做成,”安从云抬头对他笑了笑,说道,“抓了他报官如何?”
“随你。”陆元白不看她,淡淡说道。
叶铉之听了,却仿佛五雷轰顶,直到安从云拉他起身,他才回过神来,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求求你,万万不要报官啊!”他膝行两步向前,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想要抓住安从云的裙摆,“若是报了官,我这辈子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往后你叫我怎么在同窗面前抬起头来,即便是我娘,也要被街坊邻居的吐沫淹死了!”
听到报官,他的心里比方才差点被戳瞎眼睛还要慌——周韵宁可是伯府小姐,若真的报了官,自己是要下大牢的!即便不会被流放,一顿板子也少不了,这长安城里的人岂不是都要知道了,他因为还不起五十两银子,便想着杀人灭口?
若只单单被书院里的学子们知道了还好,大不了他再不去竹筠书院便是,可若是叫娘知道了可怎么办?从小他便聪明过人,娘向来是以他为傲的,搬到柳叶巷里之后,街坊邻居都嘲笑他娘,说她整日做梦,想着以后能当状元娘呢!
这些话娘从来都当作没听到,这些年里一直给人做绣活供他念书,到现在连眼睛都熬坏了。若是被娘知道了他做的这些事,岂不是要伤透了娘的心?
“这时候想起你娘来了?”安从云嗤笑一声,“人做了错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叶铉之,我从前识人不清,所以死了一回,你如今起了歹心,难道就能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了?这样吧,你若是不想我报官,那么便留一只手给我吧。”
她将匕首掷到了他面前:“我这个人向来不是什么善人,人伤我一分,我是必要还回去的。你方才想要杀我,若不是陆……陆公子在,只怕我已经命丧黄泉了,如今你既然不想我报官,那就将自己方才拿刀的手砍下来,如何?”
“砍……砍手?”叶铉之吓呆了,口中慌乱求饶,“不成,若是我没了一只手,往后是不能做官的,宁儿、宁儿你看在从前的份上,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啧啧,你怎么好意思这么叫,真恶心。”安从云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既然你不想砍手,那么还是报官好了。你不跟我去,我自己去便是。”
“不!不要!”叶铉之往前一扑,伸手抓住了匕首,“我砍,我砍!”
安从云收回脚步,抱着双臂看他。叶铉之的手哆哆嗦嗦,几乎连匕首都拿不稳。
“砍左手吧,右手还能写字。”安从云好心提醒道,“你的手也抖得太厉害了些,一刀下去只怕斩不断,得多割上几次才行,还不如狠下心来,长痛不如短痛嘛。”
叶铉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旁边院子里的响动声更大了,他举起匕首,几番都没能狠下心来。
“求求你……求求你……”他低声哭道。
安从云不耐烦地从他手中夺过匕首来:“你下不去手的话,我来如何?”
“我……我……”叶铉之泣不成声。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咳嗽声,过了半晌才平息下来。一个老妇的声音传出来:“铉儿,可是你回来了?”
叶铉之一惊,下意识便扬声答道:“娘,您好好睡,起来做什么?”
“咳咳,我见你没回来,也睡不踏实,就想着再打几条络子等你。”那老妇似是察觉出他的声音里带着鼻音,有些焦急地问道,“铉儿,你哭什么?可是路上摔了?”
叶铉之死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哭出声来,待情绪平复下来,才说道:“没、没什么,就是路上遇到了、遇到了歹人……”
“啊!你可伤到哪里了?”那妇人急道,随即便传来摸索着下地的声音。
“我……就是伤了手……”叶铉之一边流着泪,一边小声催促安从云道,“你快些动手吧!”
安从云举起匕首。
那院里忽然一阵乒乓作响,似是老妇不小心撞倒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叶铉之伸着脖子叫道:“娘,娘你没事吧?”
那老妇的喘息声粗重,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娘没事,铉儿,你待着别动,娘这就过去扶你!”
“你快些,别叫我娘看见!”叶铉之催道。
安从云并不说话,匕首朝他的手落下。叶铉之死死闭着眼睛,可却一直没有感到想象中的疼痛。过了许久,他睁开眼,柳叶巷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铉儿,铉儿你在哪里?”
院子的大门被推开了,娘摸索着往外走。她的眼睛不大好,到了晚上,便什么都瞧不见了,此时她的头发乱糟糟的,额上一块红肿,身上也满是泥土,显然方才是摔了一跤,挣扎了这一会儿才爬起来。
“娘!”叶铉之忍着断掉的胳膊发出的钻心疼痛,叫了一声。
娘闻声便往他这边来了,脚步踉跄。他从地上爬起来,用没有受伤的手扶住她:“娘,您摔到哪里了?”
“快、让娘瞧瞧,你伤到哪儿了?”娘并不作答,反而抬手上上下下摸着他,“疼得厉害吗?快回屋躺着,娘去给你请郎中!”
叶铉之的心撕裂般疼痛,他哑着嗓子哭,口中只会叫道:“娘,娘!”
“哎,娘在呢!”娘温柔地应着声,搀着他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