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周三小姐还是心软了。”
马车摇摇晃晃，陆元白看着安从云把玩着那柄匕首，不冷不热地说道。
“不过是可怜他娘罢了。”安从云叹了口气，“不管他有多卑劣，也还是做母亲的心头肉，连自己摔了都不顾就要来看看他，要是真断了一只手，岂不是要心疼死了。”
陆元白眉头一跳，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阿云便是这样，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唯有在面对做母亲的人时格外宽容。从前有个同她不合的贵女，两人之间没少起争执，后来那人嫁人生子，夫家却获罪下了大牢，还是阿云托他想法子把那女子和孩子救了出来，又给了不少银子，叫他们投奔南边的亲戚，再也不要回长安城来。
“你救了人，又给了银子，怎么不去见她一面，也好叫她知道该领谁的情？”送那女子出城后，他跑去平阳侯府问阿云。
阿云就和往常一样，懒懒地躺在树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我烦死她了，才不想去见她，再说人是你救的，同我有什么关系？领了情又能怎样，左右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你烦她又为何要救她一命？”
“不过是可怜她罢了。”阿云丢掉瓜子皮，呆呆地看着在风中簌簌作响的树叶，半晌才说道，“那日杨府抄家，我从旁边过，正好看见官差拖着他们往外走，她抱着孩子，推搡间就摔了，从前她多爱惜长相的一个人啊，那天就那么直直地摔在了地上，脸都蹭破了，胳膊却一直高举着，爬起来也顾不得自个儿，赶忙看看孩子伤着了没。”
他后来一直记得阿云说这话时的神情，有点落寞，又有点羡慕。
周韵宁分明同阿云完全不同，可眼下，她的神色同阿云那时如出一辙。
陆元白在心底嘲笑了自己一声，清了一下嗓子：“周三小姐，东西应当可以还我了吧？”
“哦？哦！”安从云回过神来，掏出络子扔给了陆元白。
陆元白抬手抓住，细细摩挲着。这络子是阿云送他的，那日他鬼迷心窍，翻墙去看周韵宁，正看到她练箭，一时失了神志，被她一箭射断了。回到府中看着络子的断口，立刻想要去找回来，可这事真要闹开了只怕说不清楚，他最后还是按捺住了，打算从长计议。
不成想，今日他刚甩开了骆清和卫言昭，就在明月楼撞见了周韵宁身边的那个小丫鬟。他远远就看见那个小丫鬟踮着脚，努力往明月楼里看，犹犹豫豫想要进去，又抹不下脸面来，楼里的两个姑娘看见了她，用扇子掩着面相互咬耳朵，吃吃笑着，那小丫鬟的脸“唰”地红透了，眼里就要落下泪来。
他本不予理睬那小丫鬟，谁知她见了他，像是见到了救星般扑了上来，幸亏他躲得快，才没有被她扑一个正着。
“世子爷！您可算来了！”她如蒙大赦般跑过来。
“哎哟哟，这是谁家的丫鬟啊，怎么见了世子爷，比我们这儿的姑娘们还心急呢？”明月楼的老鸨迎了出来，一边挥着帕子一边说道。
陆元白绕过她往明月楼里走去，才抬起脚，便听见她小声说道：“世子爷，我们小姐……我们小姐说，她有事想同您说，请您去柳叶巷一聚。”
陆元白脚步不停，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世子爷！”小丫鬟见他不停，连忙补充道，“我家小姐还说，若是您还想要那个络子，就去柳叶巷找她。”
周韵宁是如何知道那络子是他的？他们不过就白日里在花园中见过一面罢了，莫非是诚意伯……陆元白心中一时转过好几个念头。
那老鸨“哎呀呀”地叫了起来：“你这丫鬟怎么这样不懂事，世子爷也是你能拦着的？你家小姐是哪家的呀？那柳叶巷里面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家，还有能请得起丫鬟的？眼下这天儿也快黑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有还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你莫不是诳世子爷来着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上前来挽着陆元白的胳膊带着他往里走：“世子爷今儿怎么来得这样迟，锦瑟姑娘已经等得望眼欲穿啦！”
她轻轻一拉，陆元白却纹丝不动。那老鸨诧异地抬头看他，陆元白默不作声地将胳膊抽了出来，转头便走，她在身后一连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回头。
“世子爷，世子爷！”那老鸨叫了几声，转头看见玲珑仍站在那里，甩了甩帕子，满脸嫌弃，“去去去，还不够讨人嫌么！真是晦气！”
陆元白很快便到了柳叶巷，正看到叶铉之发狂想要杀了周韵宁那一幕。他并没有立时现身，而是皱着眉，看周韵宁左躲右闪，躲避着叶铉之的匕首。
他早就叫人查过周韵宁的底细，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根本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十几年的人生不过短短半页纸都能写完，若说唯一出乎意料的，大约就是她几个月前私奔不成，跳崖自尽又捡回一条命这桩事了。
这周韵宁……实在是奇怪得紧。她分明没有学过功夫，那一手箭法却极准，眼下也是一样，她总能在不经意间躲开叶铉之的攻击，脚下每踏一步好像都有着自己的章法一般，若不是柳叶巷狭窄，她被逼到了死角，说不定她早早便能够脱身了。
她绝对不是表面这样简单的人，陆元白捏了捏眉心，没由来就想到骆清此行的目的，不由又仔细打量了周韵宁一番，莫非她就是骆清想要找的人？若真的如此，那么诚意伯知不知道她的身份？难道他其实也全都知道，这一切不过就是障眼法？
他一时想得出神，这幅神态落在安从云眼中，却成了被周韵宁的容貌吸引。她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世子爷这般盯着小女子看什么？莫不是觉得小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动了什么歪心思不成？”
“歪心思？”陆元白这才想到自己在外还有个纨绔子弟的名声，一时不由哭笑不得。
两人此刻正坐在马车上，从柳叶巷出来，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巷口，陆元白还没来得及开口，周韵宁就自顾自地掀开帘子坐了进去，简直比他自己还要熟稔。
他并没有将周韵宁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把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问道：“周三小姐说有事想同我说，究竟是何事？莫非是提前预料到了叶铉之对你生了歹意，想叫我救你不成？”
说到正事，安从云也收起了方才心中的那一点不悦，正色道：“城西住着一户姓柳的人家，家主是个小吏，你可知道是谁，又负责何事？”
陆元白皱眉，飞快地在脑中想着朝中人员的名单，问道：“那人可是叫柳均庭？若是他的话，应当是市舶司管事的。”
“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安从云道。
长安城西面建了运河，这些年里往来的商贩络绎不绝，常有货船载着大宗货物到长安城来贩卖，那市舶司便是专管这运河中人货来往登记排查的。
“到底是何事？”陆元白问道。
“今日我同书院里的好友一起回她家府上，”安从云斟酌着说道，她不想将柳依依牵扯进来，若真的是她想的那般，柳依依之前私下里打探可是大大地不妥，“她进门的时候，我刚好瞧见那柳家老爷送一个人出来。”
“那人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人，我觉得有些眼熟，便悄悄同我那好友打听，却听她说是父亲的好友，每月都要造访两回的。”
“我想了许久，后来不经意间瞧见他的左手大拇指上，似是套着一个翡翠的扳指，这才想起来，这人原来是二皇子身边的幕僚。”
安从云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陆元白的脸色，只见他似乎丝毫不感兴趣，反倒是问她道：“你是如何知道那人便是二皇子的幕僚的？凭你的身份，似乎没有什么机会能见到二皇子。”
“我当然见过二皇子了！”早在来柳叶巷的路上，安从云就想到过陆元白会这样问她，于是很快便答道，“这些年每到正月十五，宫中那些贵人们都会出宫在长安城里看烟火。太子同长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两人会携手在怀雪河边放河灯；二皇子最喜欢天香楼的华阳酒，会带着亲信边饮酒边赏烟花；三皇子似乎不大出来；四皇子同六皇子喜欢在大街小巷里找那些灯谜猜着玩儿，还会吃些路边摊上的小吃；五皇子则会入宫陪皇上，对不对？”
“这些你都如何知道的？”陆元白并不说是与不是，只是问道。
安从云撇撇嘴：“不光我知道，整个长安城里哪有姑娘不知道啊！”
说起来，这些还是从前陆元白自己同她说的，如今被她拿过来唬他：“我虽说生在诚意伯府，可是如今诚意伯府什么状况你也知道，我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女，寻常是不可能见到这些贵人的。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么会不抓紧，我便是在天香楼里见到二皇子一行人的。”
陆元白点点头，似是信了。她怕他不放在心上，又补充道：“我想起那人似乎是能挨着二皇子一道喝酒的，显然在二皇子心中分量不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