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东野在泰山玉皇顶上的旅馆大堂放下一瘸一拐的江彩霞,转身回自己房间休息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打小鼓,她是愿意呢还是不愿意?明天早上她是四点半来呢还是八点钟来?说实话,他心里没底。
自从离婚之后,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也有过几次长长短短的交往,是的,是交往,而不是恋爱,因为根本没有恋爱那种怦然心动、舍已忘我的甜蜜感觉。丑的穷的,他看不上,美的富的,人家又看不上他,未婚的,瞧不上离异带孩的,离异带孩的,生活起来又格外的沉重,让人觉得这一辈子仿佛除了赚钱养孩,简直就没了别的盼头。北漂的,两人都没有根,今天在北京,明天就各自去了他乡甚至异国,本地的,北京妞又特别的现实和务实,一上来就是房子车子票子,基本条件合适了再谈感情,基本条件不合适,就像掐断香烟一样地斩立绝。
有一段时间,孔东野甚至断了谈情说爱的念头,一门心思把自己扔进了读博和教书的世界里,只有过年过节回到家爹娘问起来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的单身离异带孩,并且略有焦虑和抑郁。这种情况,直到江彩霞的出现,一想到她,孔东野就觉得眼前亮了,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笑嘻嘻的,她真是爱笑啊,各种各样的笑,无忧无虑的,清澈明亮的,热情开朗的,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像个小太阳或小马达一样地阳光明媚和动力十足。
尤其是,当她见到重病在床的父亲时,既没有像某些人那样一脸的厌烦嫌弃,也没有像有些人那样的害怕躲闪,她竟然伸出手去,握住了父亲输液的手,轻轻按摩揉搓着,那样温柔细致,那样温暖呵护。她,一定有一颗善待他人的心呢。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晚上在泰山顶上跟她聊天,孔东野自己都不知道,心中竟然有那么多关于父亲的往事,如果再不讲,也许就没机会再讲了吧。
早上四点,他就醒了,四点一刻,他来到大堂,踱来踱去地看着江彩霞房间的方向,正是旅游旺季,看日出的人们急急忙忙地从他身边挤出门去,可就是不见江彩霞的身影。大堂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四点四十四分,孔东野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失望和失落,哎,她竟然选择了八点。好吧,既然人家女孩子选择了不愿意,那还能说什么呢?不管她是以何种理由选择了哪种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孔东野突然憎恨起了自己的过往和离异,如果没有那一段,他深信自己轻而易举就能俘获江彩霞的芳心,不光是俘获她,还能俘获比她更好更美的更多女子。
孔东野紧了紧身上的棉大衣,满腹失望地向门口走去,既然穿戴整齐的起来了,那就出门吧,只不过让人伤感和惆怅的是,期待中两个人的日出东方,变成了一个人的日落清晨。
“喂,你等等我。”一个脆生生笑嘻嘻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孔东野转过头去,哇,这一声,一定是他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天籁之音,只见亲爱的江彩霞,金鸡独立般从走廊那头扶着墙壁一跳一跳的跳过来,孔东野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飞奔过去,心疼地扶住她:“脚疼得很厉害吗?”
“是啊,肿得跟馒头似的,鞋子都穿不下了。”
“笨蛋,你打手机给我呀。”
“可是手机没信号。”
“那,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不,咱们说好的,你背我去看日出。”
孔东野坐在霄云路金山城川餐馆的包间里,回想起自己背着江彩霞冲出门去,两人坐在日观峰的山坡上,与周遭密密匝匝的游人们一起,在灰黑色的寒冷清晨里,看着太阳从泰山山脉的群山山巅里,慢慢地撕开一道红霞金光的口子,晕染出一圈金黄色的迷人曙光,一点一点地从镶着金边的云海里升腾起来,从弧光变成小球,从小球变成半圆,再从半圆一跃而出蒸腾成光芒万丈的炽热火球,瞬间闪耀和照亮了整个群山云海与人间世界。他从侧颜看到,江彩霞满脸满身的震撼和惊叹,那些霞光和金芒将她映照成了一尊红金的塑像,仿佛与阳光和云海融为一体,孔东野在心里万般赞叹,她好美,好美。
当那初升的太阳完全跳出云海,开始普照大地万物,日观峰上一片欢呼和沸腾,江彩霞突然转起身来,攥着两拳说道:“孔老师,其实我一直在犹豫,那个商业计划书写来写去,我越写越怕,我心里怕得很。但是今天,我决定了,我决定了。”
“决定了,你不怕了吗?”
“怕,还是怕,我腿抖得很。”
孔东野看到,因为穿着棉大衣而显得浑身臃肿的江彩霞,那张镶着金边的,紧张又兴奋的小脸上,五官激动得略有变形,但一双大眼睛里却放射出异样明亮的光芒,像小太阳和小马达一样轰隆隆地响着。孔东野瞧得热血沸腾,他伸出胳膊,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虽然害怕,但是我们决定了,对吗?”江彩霞点点头,用胳膊紧紧地环住了孔东野。
过来人孔东野知道,一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和下了决心,无论工作、事业还是感情,那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头,只会像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样,滔滔不绝地奋勇向前。
江彩霞一家子在冯小强和冯叔的陪同引领下,热闹欢快地涌进包间里,一看到陌生人孔东野,一大堆嘈杂沸腾的重庆话嘎然而止。
孔东野站起身来迎过去,江彩霞憋着得意,咳嗽两声介绍道:“咳咳,这是我夜大的孔东野孔老师,也是我的朋友,山东人,正在读博士。”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瞄一眼冯叔,冯叔秒懂,惊诧地楞了一下,脸上表情复杂,这让江彩霞心里很痛快:“哼,谁让你以前埋汰我,说什么冯小强要结婚了,找的媳妇很漂亮,又说什么你哥没对象没结婚,你这个当妹妹的肯定不能先结。哼哼,这次就让你看一看来瞧一瞧,我哥结婚了,找的媳妇很漂亮,我也有男朋友了,他比你们都强。”
冯叔用胳膊肘悄悄捅一下冯小强,冯小强也在打量孔东野,只见对方仪表堂堂气宇轩昂,再看江彩霞的傲娇表情,心下了然,于是坦然一笑,很是替老同学高兴,高兴之余,又涌上来一丝淡淡的酸涩惘然。冯叔心想:“哼,小丫头片子,显摆来了,要不是你江老师江师母来我这里,我才懒得理你,懒得理你这个孔老师呢。”
江父赶紧与孔东野握手,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两人寒暄几句,就从江叔叔、小孔变成了江老师和孔老师。冯叔撑着大嗓门说笑:“对头,在我们江家湾村里,大人小孩都喊他江老师,江老师多才多艺哦,不光书教得好,手风琴也拉得好,画儿也画得好,唱歌也唱得好,教了好几个学生,都考上了重点大学。”
坐在主位的江老师赶紧摆手谦虚道:“哎呀,读书这个东西,全靠天赋和自觉,老师只是个船夫舟子,关键时刻推一把而已。”
孔东野听得很合心意,马上敬了江老师一杯,江老师一高兴,就从包里掏出两样东西往桌上一摆:“看嘛,这是我们从重庆来北京的火车票,我留着,这个呢,从学校借的照相机,小霞每天都替我们安排好了,故宫北海天坛颐和园长城清华北大圆明园,我准备多拍几张照片回去,放大之后洗出来,挂在教室里,给江家湾村里的娃儿们看一看,搞不好,将来又能有几个考上重点大学。”
孔东野听得心下肃然,与江彩霞对视一眼,端端正正地站起身来,要敬江老师一杯,江母赶紧拦住:“孔老师,你酒量好,左一杯右一杯的,我们江老师也就二两酒的酒量,实在是喝不得了。”江彩华站起身来:“爸您随意,我陪孔老师喝一杯。”
江彩华跟孔老师在金山城喝完这一顿,回去之后就跟江家人说,孔老师耿直,喝酒不耍滑,我在旁边盯着看了,每一杯都喝得干干净净的,这人信得过。
冯小强和冯叔象征性地陪了两杯就起身告辞,江老师也不拦,只说感谢感谢,你们有工作先忙你们的,江母拎出两刀腊肉香肠,说是自己手工做的,从老家带过来尝一尝,冯叔笑纳了,又说江老师你们随便吃,吃完就走,结帐不用管算我的。江老师不同意,孔老师也不同意,三个人拉扯了一阵,在冯叔强势的东道主态势之下,江老师和孔老师也就姑且“从”了。
冯叔和冯小强刚走到门口,马青山推门进来了,江彩霞又团团地给众人介绍了一遍:“马青山,内蒙来的,我们公司的调度,能干得很,也是我未来的合伙人。”马青山瘦瘦憨憨地笑:“彩霞姐客气了,瞧得上我,在公司里一直像姐姐一样关照我,我也拿她当亲姐一样看待。今天公司事儿多,按理说来晚了要自罚三杯,不过一会还得开车送彩霞姐,然后再把车开回公司。这次先记下,我以茶代酒,先敬各位。”江家父母热情地招呼马青山坐下来一起吃饭,一时间酒席上杯觥交错颇为热闹,重庆话、山东话、内蒙话和各种口音的普通话混合交织在一起,常常需要江彩霞从中翻译、调停和讲解。
从包间出来,冯叔和冯小强一路往厨房走,一路随意地散漫总结,冯叔说:“这山东人呐,跟河南人一样,牛饮!能喝,喜欢喝,行,就让他们喝吧,喝倒几个算几个。”冯小强心下明白,冯叔这是心里添堵,恨不得把对方干翻,于是劝慰道:“小霞想自己干点事情,总得有人帮她吧。”冯叔很警觉:“你又借钱给她了?借了多少?”冯小强伸出三个手指头,冯叔咂舌:“三万?她要还不起,你咋整?”冯小强笑一笑,笃定地说:“她还得起的。”
一顿好川菜,吃得包间里的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尤其是在火车上吃了一路方便面的江家人。江彩华两口子也被大家左一杯右一杯的恭贺祝福,喝得满脸飞红喜上眉梢。江彩华喝了点酒,胆子大起来,用左手搂着媳妇林琳的肩膀,右手端着酒杯,要给妹妹江彩霞和未来的妹夫孔东野敬酒,马青山在旁边起哄,江家父母笑咪咪地乐看现成。江彩霞打她哥一下,扯开她哥揽着林琳肩膀的左手,笑骂道:“有恩爱,回去秀,好像要眼馋谁似的,谁没恩爱呀,谁都有,爸妈几十年,难道比你们恩爱少了,去去去。”众人都笑,孔东野其实也想搂一搂江彩霞的肩膀和细腰,听她这么一说,于是又喝了两杯。
饭毕,冯叔和冯小强欢送到大门口,大家都抱着溜圆的肚子上了车。江彩霞特意让马青山拐弯到亮马河边,指着盛福大厦对江家人说:“这就是我刚来北京时工作过的地方,我们可是北京城里最早做电子商务的先驱呢。”江父点头:“小霞胆子大,敢闯。”江母嗔怪:“招呼也不打一个,偷偷摸摸的,自己一个女娃娃就跑出来了,吓死个人呢。”江彩华就说:“有啥吓人的?从小到大就是个假小子,爬树摸鱼打群架。”孔东野问:“打群架,真的?”江彩华赶紧改口:“小时候,小时候打群架,现在早就不打了。”江彩霞锤她哥一下:“笨蛋,自己人黑自己人,你就不能说我从小到大,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全车人都笑。
马青山开车把众人送到前门升旗宾馆,孔东野因为买了当天晚上回山东老家的火车票,就让他把自己顺道送到了北京站。
江家人回到宾馆,江母先把外人林琳支开,然后拉着老公儿子女儿一起开小会,江父微醺着首先表态:“孔老师不错,很优秀,小霞,你们俩个好好处,好好珍惜。”江母看两眼江父,凭着直觉疑疑惑惑地问女儿:“这个孔老师,年龄比你大九岁,工作不错,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直没结婚,是不是身体上有啥毛病呀?”江彩华马上搭腔:“不会吧?我看他身体挺好的。”江母嘴巴一撇:“他身体好不好,你个局外人晓得啥?”江彩霞红了脸,知道母亲想歪了,于是一五一十地坦白交待了孔东野的离异、有孩和父亲重病。
江母很恼火:“你咋不早点跟我们说呢?”
江彩霞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有点怕她妈,于是回话道:“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江家人于是你看我,我看你地陷入了沉思,江父沉吟一会,开口说道:“孔老师人不错,是个很有责任心和担当的男人,离过婚嘛,倒是没啥子关系,有个小孩,确实麻烦点。这个就要看小霞你自己怎么想了,如果你觉得他值得,你就全盘接受他的过去,如果你觉得他不值得,那就趁早一刀两断。再说,你也长大成人,不是小娃儿了,我们当父母的只能提建议和尊重你的决定。”
江彩华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他爸:“吔,江老师,自从来了北京,看了天安门,说话都不一样了,有政治高度和思想水平了哦。”
江父很得意:“那是,你爸我是什么人,既是江家湾村里最优秀的民办耕读老师,也是第一个从村里走到北京的民办耕读老师,明天就去爬天安门城楼,一定要在毛主席当年他老人家站过的地方,站一站,挥挥手。哎,那年闹文革,我就应该来的。”
江母反对:“文革,文革你娃根本来不了,对了,不是江家湾村哦,应该是江家湾镇,第一个跑到北京城里来的民办耕读老师。”
江父拍脑门:“对头对头,不是村,是镇,镇可比村,大多了。”
江彩华笑嘻嘻地问:“那你们老俩口这意思,就是同意他俩谈恋爱了晒?”
江彩霞微低着头,用余光偷看她爸妈。
江家父母对看一眼,江母就拿手指头往江彩霞额头上一戳:“你个死鬼女,主意大得很,天大的事情,啥子都瞒着我们,你看今天吃个饭也是,整得一天到晚鬼头鬼脑的。”江父不以为然:“在外头混,没点鬼头鬼脑哪行,傻不拉几的,啷个在江湖上混得下去嘛。”
江彩霞扑哧一声笑出来,以前不觉得,现在听她妈一说,果然觉得自己也有点鬼头鬼脑的,就比如孔东野今晚出场亮相这事的精心设计和先斩后奏,还有那既没给江家人说也没给马青山说的,分别向冯小强、隋波和金芳悄悄借来的十万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