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进京
江宽2024-07-10 22:094,491

  

  从重庆开来北京的T10次列车已经到站,江彩霞早早地挤在西客站的到达旅客出口,抢占了一个最有利的地形,踮起脚尖望眼欲穿地翘首以盼,当看到爸妈哥嫂从那一大堆密密匝匝的人潮里蜂拥而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赛场上的乒乓球一般欢舞雀跃得乒乓作响,眼睛也湿了,湿润得很,以至于在北京秋高气爽的金秋里,看得眼前一片雾蒙蒙水莹莹的,像极了重庆秋冬的薄雾清晨。

  她拉长身子,高高挥起右手,大声喊着她爸、她妈和她哥,江家人也激动地挥着左手或者右手,背着包拿着行李箱,从人潮人海里拼命地向她挤过来和奔过去,好像失散多年的亲人,或者热恋中的情人,但事实上,她们一家人只是一年多没见面了而已。

  江家父母眉花眼笑地围绕着女儿,一人拉着一支胳膊,上下打量,只见女儿穿着白色上衣和粉紫色裙子,梳着高马尾,脖颈上系着一条淡紫色的印花纱巾,脚上一双白色旅游鞋。

  江父夸:“哎呀,女大十八变,我们家小霞,越长越乖了,从学生娃儿变成了精明能干的职业女性,像个当官和管事的了。”

  江母挑:“喔唷,这身打扮,应该穿高跟鞋晒,啷个穿球鞋嘛。”

  江彩华在旁边搭腔:“从小到大就是个假小子,不是爬树就是钓鱼,除了布鞋就是球鞋,你看她什么时候穿过高跟鞋。来来来,让开一下,让开一下,小霞,这是你嫂子林琳,虽然年纪比你小,随着我,你得喊她林琳姐。” 

  除了头上多了一些白头发以外,江彩霞觉得父母哪里都好,精气神好,状态好,身体也好,一人穿了一身新衣裳,背着新买的皮革挎包,提着新置办的帆布行李箱,像头一次进京上学的新生一样,喜气洋洋红光满面地站在西客站出站口的广场上。江彩霞瞧着高兴得很,从小到大,他们要么艰苦奋斗,要么负重前行,从没见过父亲母亲这么精神振奋和意气风发,挺胸抬头的,至少年轻了十岁。听到哥哥说话,她才想起,全家人这次能从江家湾村里来北京旅游,主要是沾了哥哥结婚度蜜月的光,主角是嫂子才对。于是她赶紧松开父母拉着自己的胳膊,转向缩在她哥身边的年轻女孩,拉起她的双手,亲亲热热地称呼道:“嫂子好,林琳姐好。”

  虽说已经在照片里见过嫂子,真见面的时候,江彩霞却觉得她比照片里更小更年轻,个子不高,细眉细眼的,满脸的兴奋、好奇和激动,怯生生地拉着哥哥站在他的身后,说话也会时不时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如果那表情是赞许的,她就说下去,如果那表情稍有迟疑或者不妥,她就赶紧闭嘴。听到自己按北方风俗喊她嫂子和按南方习惯喊她姐姐,居然满脸的羞涩和不好意思,于是江彩霞挽起她的手疼爱地多加了一些嘘寒问暖,领着一家人说说笑笑地向停车场走去。

  为了迎接父母哥嫂,江彩霞特意向公司借了一辆白色的六座小面包车,既方便坐人,还能捎带行李。自从马青山拿了驾驶证以后,她也动了学车的念头,刘文辉极力鼓动,说什么物流公司的人,哪有不会开车的,赶紧去学。当她拿到驾照以后,刘文辉就坐在这辆面包车的副驾上,指挥着,让她开了一段狭窄的泥泞路。那路弯弯拐拐、坑坑洼洼地颠簸起伏,还有两个坡起和一个急弯,江彩霞居然把方向盘和手动档把得极稳极牢,没有一次熄火和挂不上档,让刘文辉大为赞叹,说她开车极有天赋,天生就是干物流的料,再多开几年,一定能成为物流公司里开车开得最好的女司机。

  江彩霞打开车厢后门,和她哥一起,把行李箱和大包小包的东西塞进去,她爸妈和嫂子也在一旁打下手,收拾完毕,她安排她妈和嫂子坐中间一排,她哥坐后面,江父早就坐到副驾座上,说是前面宽敞开阔好看风景。于是江彩霞坐到驾驶座上,腰板挺得笔直,熟练地点火挂挡启动开车,熟练地用普通话跟车场门口收费的老师傅开玩笑,熟练地一边开车一边介绍着沿途的地名、风景和典故。

  瞧着女儿的干脆利落,江父又夸:“哎呀,我们家小霞,成了北京通了。”

  江母又挑:“有啥子‘通不通’的嘛,我要在北京呆几年,一样哪里都‘通’。”

  江彩华又在旁边搭腔:“吔,妈你厉害哟,过几年爸退休了,你到北京城里住几天,我看你通不通?”

  林琳就细声细气地说:“小霞妹妹和妈妈,她们母女俩一样地漂亮能干。”

  全车人都鼓掌,江彩霞笑哈哈地夸:“你们看,还是林琳姐会说话。”林琳就绯红了脸蛋,转过头去看自己的丈夫,江彩华伸手轻拍她的脸颊,用重庆话赞许和调笑道:“妹儿,乖。”林琳心满意足地转过头来,两眼放光,一张平凡普通的小脸也变得美丽动人起来。

  正是等红灯的时候,江彩霞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心里高兴得很:哥哥来来回回耍了好几个女朋友,包括自己谈的和媒人介绍的,都因为家里那个又穷又破的老房子,没一个谈成的。这次好了,哥哥在三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了相亲相爱的林琳姐并跟她结了婚,而且看起来,他们小两口还格外的甜蜜和恩爱。哥哥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再看爸妈,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人都滋润得眉飞色舞的,满脸乐开了花。

  从西客站出来之后,江彩霞开着面包车,特意选择了从西长安街上开过去,车里的一家人眼睛瞪得溜圆,鼻尖都快贴上车窗玻璃了,江父说:“哎呀,这就是长安街呀,硬是修得好哟。”江母东张西望:“喔唷,这么多车和人,看得眼睛都花了。”林琳补充:“房子也多,都是高楼大厦,漂亮得很。”江彩华伸手,激动得差点又蹦又跳:“快看快看,天安门!”

  于是江彩霞降低了车速,挂着二档,慢慢地从天安门前开过去,面包车的车窗全被打开了,哗啦一声,窗外所有的嗡嘤嘈杂声全都涌进车来,让车里原本叽叽喳喳热闹得像开水一样沸腾的一家人,反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和表情,都被一根红线牵引着,从天安门的西头,顺着那巍峨的红墙,攀过那耸立的华表,连着巨幅毛主席画像,淌过那飘扬招展的红旗和卫队般的绿树,金水河一般流动到天安门的东头。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看着,屏息静气的,忘记了说话,舍不得眨眼,舍不得挪开脸上、心上和手上伸出的那双眼睛,好像要在心里用五彩蜡笔把天安门城楼临帖描摹一遍,也或者想把这个庄严神圣的印象用眼睛永久地拍摄留影在脑海里。只有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江彩霞觉得,那天的天气真好,哎呀,不,不只是那一天,只要国庆期间,北京城的天气都格外的好,蓝天白云,天高地阔,绿树红墙,满广场拿着小红旗的游人,满脸的兴奋喜悦,好像每个人都比平时大了好几倍和轻了好几斤。

  她开着面包车,载着全家人,悠扬地开过天安门广场,悠然的想起了申奥成功那个晚上,排山倒海般的狂欢庆祝、红旗招展和我们赢了的欢呼呐喊,她悠悠地想着,这个广场有着神圣的巨大魔力,只要来过一次,必将永久纪念和终生难忘。她知道父母哥嫂会被天安门广场冲击震撼,就像自己当年一样,她也知道这一历史性的时刻会在他们的生命里,镌刻铭记,流传到江家湾村里,传播到江家湾镇上,吸引和号召着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升华,圣洁,景仰和敬重。

  她的心中,涨满了蓬勃的春潮,挂满了丰硕的秋果,似乎又看到了那些繁花满树的紫白玉兰,层层向上,仰天向前。

  面包车快要开到前门附近的升旗宾馆时,一家人才从天安门的宏伟壮观里醒过神来,车里重又变得叽叽喳喳热闹起来,江父甩着脑壳地夸:“啧啧啧,哎呀,这个天安门城楼和天安门广场,还是要到现场来看,跟电视里头不一样,大不一样,不得了,看得人心潮澎湃。”只要江父一夸,江母肯定就会挑:“喔唷,是跟新闻联播里看到的不一样,新闻联播里看起来又高又大,今天实际看起来,好像比电视里面小一点点哟。”江彩华又在旁边搭腔:“小啥子嘛,你今天看到的仅仅只是天安门城楼,还有故宫在后面,大得很。”林琳问:“我们去不去看故宫嘛?”江彩华像听到啥稀奇事情一样,回答她媳妇道:“嘿,你才好耍吔,到了北京,不去看故宫,看啥子嘛,去,明天就去。”

  关于住宿,江彩霞原来的意思,是想在公司附近找个旅馆或者短租公寓,方便自己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们。谁知江父说,来了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看升旗。她一算从西直河到天安门的时间和路程,还是找个前门或者大栅栏附近的旅馆住吧,虽说费用稍微高点,但从前门出发,去哪里都方便,再说爸妈哥嫂只在北京呆一周,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

  为了省钱,江彩霞跟家里人商量好了,只订两间房,江家父子住个标间,三个女的住了三人间,一家人忙着安顿行李,她自己呢,就在两个房间里来回流窜,一会帮她爸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又帮她妈整理整理物件,江彩霞看到,爸妈哥嫂都从口袋里掏出了方便面、火腿肠和榨菜丝,于是她知道,这是全家人在火车上一路的干粮。

  还有来北京的火车票,依着江母的意思,买个三天两晚的慢车最好,每张票能省一百多块钱呢,四个人,能省五百块!五百块,是江家父母在江家湾村里一个月的伙食费和生活费。江彩霞劝阻了,说是来回都坐慢车,再加上在北京呆一周,爸爸和哥嫂请的假期都超了,超了假期就要扣工资,大帐算下来,不如坐稍微贵一点的直达快车,一天一夜就到了。江母说,坐快车可以,不要买卧铺,我们四个人,拿两副扑克牌坐硬座就行了。江彩霞死活不依,说是自己多跑几个客户多拉几单业务,就把卧铺钱挣出来了,哥嫂年轻坐硬座还行,爸妈你们年纪大了,硬座坐到北京人都散架了。江母还要再争,江父伸手拍板了:“去看小霞,就听小霞的,她啷个说,我们就啷个做,不管快车慢车,都要感谢国家,要不是今年国家第五次铁路大提速,我们几个要上北京城里去看小霞,光走路,就要走半年。”

  一家人收拾好行李之后,坐在升旗宾馆的简陋三人标间里闲聊天,江父就嘻嘻哈哈地把这一段买火车票和坐火车的事情又说了起来,江母笑眯眯地说:“要得要得,去半年,耍半年,回来再走半年,正好,彩华他们俩个的胖娃娃就满一岁了,小霞,哥哥他们俩个要努力,你也要努力哟。”说完,江母拿眼睛瞟一眼林琳,林琳羞涩地往自己丈夫身后缩一下,江母接着说道:“对了,我看你们以前那个初中同学,叫冯什么强的,是个厨师,还来过我们家炒菜做饭,手艺好得很,对你也好,他现在怎么样了嘛?”

  江彩霞心想,老娘真是着急呀,哥嫂这才结婚几天,就想抱胖娃娃,老娘也真是操心呀,不光对哥哥催生,还要对自己催婚,于是调笑捉弄她老娘道:“人家冯小强早就结婚生孩子了,他媳妇也是他们村里的。至于我嘛,这一辈子决定不结婚了,也不生孩子,丁克一族,走在潮流前沿,时髦时尚得很。”

  江母没听明白:“啥子丁克一族?”

  江彩华解释道:“妈,丁克一族,就是两个人只结婚过日子,不生娃儿。”

  江母扬手就要打:“你个死鬼女,啥子丁克一族,还不生娃儿,看你妈我不打死你才怪。趁早点,赶紧给我耍个朋友,你看那个冯小强,人家还是个男娃娃,都急急忙忙地把婚结了娃儿生了,你个女娃儿,再不搞快点,我看你啷个嫁得出去。”

  江父瞧着女儿,笑咪咪地说道:“我姑娘长得乖,啷个会嫁不出去呢,你看她今天上午和下午这两身打扮,收拾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是有内容,说来给爸爸听听,瞧上了哪家的小伙子呀?”

  江彩霞扑哧一声笑出来,拉着她爸的胳膊撒娇道:“晚上你就晓得了。”

  她哥指着她笑:“诶诶诶,你看你看,脸都红了。”

  她妈赶紧站起身来:“你个死鬼女,也不提前给我们说一下,江老头,赶紧去换身像样点的衣服,抓紧点,早点出门,莫要耽误了小霞的大事情。”

  “死鬼女”,是重庆人口中对自己的女儿或者其它熟悉年轻女孩子的爱称,不带丝毫的嫌弃和诅咒,反而是满身心的喜爱、心疼和赞许。“鬼”,在重庆人那里,一点也不可怕,“鬼头鬼脑”,那是机灵聪明、头脑灵活、主意多的意思。

  

继续阅读: 第18章 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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