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接车送。
谭爸爸的哑光灰特斯拉停在江南新村家的楼下。他照例从驾驶位下来,从后备箱取出几样盒子——那是林阿姨备下的。人参、阿胶、鲍鱼、海参、花胶是常客。
妈妈第一次拿到这样的礼盒时,气哭了。她只看到了炫耀。认为小三在向她炫富。
后来拿习惯了,终于心态平和。也终于从炫耀中看出关怀。
爸爸还在从后备箱里取东西,谭奇薇已经双眼睁大。
那个穿着篮球套装、胳膊肢下夹着篮球,笑盈盈站在特斯拉前,额头发梢还挂着汗珠的人,不是罗门哲,又是谁?
谭奇薇挤眉弄眼,明示暗示罗门哲快走开!
罗门哲果然走开了。
从车头走向车位。
“谭叔叔好。要帮忙吗?”
谭爸爸直起腰身,看到一个阳光气息扑面而来的大男孩。食指点太阳穴,只犹豫两秒,谭爸爸就笑了起来:“阿哲!好小伙!又高又帅,青春逼人。来来来,帮薇薇拎东西。”
罗门哲将篮球往低矮的冬青丛上一放,一手拎三四个礼盒,两手拿走全部。一声“好嘞”还没有落地,人已经钻进楼宇门洞。
“老陈这儿子养得真好。阳光帅气!”谭爸爸两手叉腰,脸上笑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午还风雨欲来,午饭过后,已经拨云见日。
谭奇薇突然觉得脸有些发烫。生怕爸爸误会,可又无从解释。只得说:“谢谢爸爸。爸爸路上开车慢一些。”
爸爸似乎叹了一口,又似乎没有。他注目谭奇薇,神色介于严肃和慈祥之间:“缺什么、需要什么就跟爸爸说。爸爸家,随时欢迎你。”
谭奇薇与爸爸目光对视,重重点头。
特斯拉调头,开走。
今年份的中秋表演,到此结束。
谭奇薇吹了一口气,吹动刘海儿。
每年过年,爸爸会携妻带子,满世界旅游。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美国纽约、日本东京、马来西亚吉隆坡、澳大利亚悉尼、泰国曼谷、意大利罗马……那是爸爸对新家、新妻子、新孩子的关爱,与她和妈妈无关。
每年与她有关的,就是中秋团圆大戏。
送走爸爸,谭奇薇快步上楼。
房门半掩,估计就是等她回来。
推开门,赫然看到罗门哲笑得跟二哈似的,正坐在她平时写作业的地方,端着一杯水喝水呢。
“你怎么还不走?”谭奇薇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罗门哲继续嘴角咧到耳朵根:“阿姨看我流了很多汗,怕我脱水,给我一杯水。喝完水就走。”
谭奇薇靠在门上换鞋子。
“昂昂。”罗门哲笑出鹅叫声。“不好意思,我实在没忍住。”
陈善英和谭奇薇齐齐扭头看向罗门哲。罗门哲无惧注目,笑着手指谭奇薇:“你这样穿,跟个初中生似的。”
陈善英再看谭奇薇,也笑了。确实很显嫩。虽然她本来就年轻。
谭奇薇扔一个白眼过去。
“要是眼神不好,说不定会认为是小学生。哈哈哈哈。”罗门哲神经粗大地补充。
小小的家里,塞满罗门哲欢乐的笑声。
寂寞了大半天的陈善英,只觉得开心,并不匡扶正义。
谭奇薇被嘲,一心反攻,有点话不择言:“唷,你乐成这样,看样子是摆平爸妈,可以心想事成了。”
罗门哲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挠挠头:“我爸……我爸他真倔。跟我阿爷一样一样的。硬骨头,难啃。”
陈善英将礼盒放进厨房,放好,出来,正好赶上罗门哲的这句话,随口接道:“你爸爸犟不过你爷爷。要是犟得过,当年不会违背自己意愿去船厂上班,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爷爷拒绝治疗去世。”
一些模糊、难辨真相的过往,在陈善英不经意的陈述中变得清晰起来。
谭奇薇记得罗门哲爷爷。老人家住在天井里违建的低矮小平房里,气喘,脸色苍白,身边藤椅上爱卧着一只狸花猫。他自己半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解释:他肺里有毛病,但是不传染。
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暑假,老人家永远地离开了。
那一天,罗门哲从他家直奔到谭奇薇家,身体抖得像筛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妈急着送爷爷就诊,留他一个人在家。他看到爷爷口吐鲜血,鲜血沾红了夏日单薄的衣衫,吓得像木头人一样僵住。等他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家里只剩下他一个。
他所能想到可以投奔的,安抚他受惊心灵的,只有谭奇薇家。
恰巧谭奇薇妈妈陈善英外出买菜——早晨买菜新鲜,但是贵;夏日白天太热,傍晚时分,晚饭前,去菜市场买蔫放了一天的菜,回来水中泡泡,一样饱满,还便宜。
等待四升五的谭奇薇听到门口罗门哲的喊门声,她将妈妈叮嘱的“谁来都别开门”抛之脑后。因为着急开门,拖鞋都没有穿。
赤脚开门的谭奇薇,看到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的罗门哲。
同样等待四升五的罗门哲还没有发育,堪堪与谭奇薇齐头。
不需要开口说话。谭奇薇用目光询问罗门哲怎么啦?罗门哲用目光回答他爷爷出事了。谭奇薇伸出手,拉住发抖的罗门哲,给罗门哲披上她的魔法毯子。罗门哲在幽暗和温暖中,平复下来。
谭奇薇端了一杯冰牛奶,插上两个吸管,拨开盖罗门哲的魔法毯子,探头进去。两个人在幽暗和温暖中,喝完同一杯冰牛奶。
罗门哲身上汗水淋漓,心却凉快如暴雨后的夏日。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夏日小秘密。
罗门哲时至今日,也只知道爷爷生病去世,并不知道去世相关的前因后果。
陈善英的一句话,点亮了他从前不知道的秘密角落。
谭奇薇有点想怪妈妈乱说话,但看妈妈表情,轻松随意,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能力有大小。可以责怪态度,但不能责怪能力。这是班主任谢老师常挂在嘴上的话。
同理,谭奇薇不能责怪心无城府、有口无心的陈善英。
罗门哲喝完水,留也留不住地走了。谭奇薇望着那个一蹦三四个台阶的身影,忍不住怀疑,中秋之夜的朱珍珍阿姨家,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