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奇薇拖着妈妈去散步。
理由是中午晚上连着吃月饼,心里腻得慌。
陈善英高高兴兴换上长裙,挽上发髻,戴上珍珠项链,套上碧玺手链,拖着谭奇薇去散步。看妈妈散个步也如此盛装,谭奇薇深切体会到妈妈的寂寞。
江南新村由一村、二村两个居民社区组成,因为建设年代不统一,规划得相当凌乱,楼层也参差不齐,三到五层随机存在。
只一村和二村之间的主干道,显得宽敞气派;还有就是小学与养老院,新得有些格格不入。
养老院位于江南新村西南角;小学则与主干道成“T”字形结构,位居江南新村的核心区。
不少爷叔阿姨坐在主干道上修建的亭台里“嘎山湖”(聊天),或者,聚在小学门口那里论家常。
谭奇薇拖着妈妈夜游,避开热闹的“T”区,拉网式的逐排走过。楼前楼后的小路四通八达,绝对不需要走回头路。夜色给所有人笼上一层朦胧,陈善英渐渐在夜游中找到当年的自信,脚步轻快起来。
谭奇薇真正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但她必须耐心铺垫。
新村里有苟活于便利店时代的代销店、裁缝店、理发店、修伞修鞋铺等,便民得有脱离时代之感。也是,江南新村有两千五百多户,按三口之家算,每日往来有七八千人之多,称得上一个小社会。
有个少年架了一架大炮一样的望远镜,在观看月亮。
有个阿婆在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不少爷叔在黑暗里明灭着抽烟,开口前必“册那”一声。那是上海的国骂。
同样“走街窜巷”的还有一批孩子,他们提着各式各样的兔子灯,嘴里念着上海话民谣,快乐地让路人不禁为之微笑。
东瓜皮
西瓜皮
小姑娘赤膊老面皮
东瓜皮
西瓜皮
啥人不唱老面皮
……
谭奇薇和陈善英让过这群欢乐的孩子,继续慢吞吞走。陈善英的美好记忆全在旧辰光,于是她给谭奇薇讲她小时候怎么过中秋,重点讲吃什么。毛豆,芋艿,花生,鸭子。天再冷一些,秋风凉,蟹子黄。坐在餐桌前,笃笃定定吃个母蟹,不要太醉哦。公蟹要晚些时候吃。等到过年的时候,家里再困难,年夜饭里也一定要有一尾鱼,年年有余嘛。
陈善英说着说着,就扯开来。声音里含着笑。
谭奇薇很乖地应和着。她心里是疼惜姆妈的。姆妈和爸爸结婚后,过了一段时间甜蜜的生活。爸爸事业蒸蒸日上,不靠谱的舅舅找上门来,死皮赖脸要借点钞票花花。
不肯老老实实上班的舅舅来借钱,哪里是借,分明是要。
姆妈心知肚明,所以拦着爸爸不让借。娘舅回家就跟外婆告状。他一定是极夸张地描述了姆妈拒绝的场面,导致护子心切的外婆气急攻心,昏厥过去。
手头上没钱的舅舅鬼迷心窍,没有及时送医,外婆再醒过来的时候,落下偏瘫的后遗症。从此日子就难过起来。
姆妈那时候未必一定跟爸爸志趣不合,他们本可以夫唱妇随的。只是外婆瘫在床上,占去了姆妈所有的工作之外的时间。外婆像是一个巨大的锚,把姆妈牢牢锚定在那里。姆妈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远走高飞。
外婆已经去世很多年,娘舅也不再来往。跟爸爸离婚后,姆妈在她出生的城市,活成孤家寡人。一个女子的半生,就这样过去。
谭奇薇侧头在幽暗的夜里,努力看清楚身边的姆妈。
陈善英察觉女儿的注视,偏过头,甜蜜地冲谭奇薇笑笑。夜色滤去细密的皱纹,陈善英看上去如此年轻,仿佛穿越时光,与同样是少女时期的女儿夜游。
两个人兜兜转转,果然转到了谭奇薇的目的地。
罗门哲家的楼洞越走越近。
谭奇薇的心跳,好像是进入发力阶段的龙舟上的鼓,提速响起来。
30厘米,30厘米,一个一个30厘米在脚下流走。罗门哲家的后窗到了。
谭奇薇转头。
窗帘没有拉,能看到里面的人。窗户密闭性有限,吵架的声音从屋里面冲出来。咣咣咣的,气势很大,听声音像是罗叔叔。不等罗叔叔的声音结束,罗门哲也喊起来。少年的嗓音粗犷地稚嫩着。接着,瓷器破碎的声音响亮地响起。
应该是被大力掼到地上的。
瓷器炸裂声中,父子争吵戛然而止。
谭奇薇没想到成年男性吵架是这种阵势,吓得忘记移步,愣在原地。
陈善英惦着脚尖望了两望,突然醒悟:“这是阿哲家吧?”
谭奇薇连忙收回目光。她正手足无措,楼道铁门打开,珍珍阿姨从里面冲了出来。
她跑得踉跄,身姿都写满痛苦。身后的铁门“咔嚓”合上,在静夜里,显得惊心动魄。珍珍阿姨猛然回头,不期然,对上谭奇薇母女二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