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奇薇从双节过后就开始焦虑。
学习的压力、对罗门哲的担心、对记忆力恐怖的同桌的畏惧、无法消解的来自金未未的轻嘲,都令她变得脆弱。
一道几何题,像是中了邪,怎么也想象不出那种空间感。李老师课堂讲了一遍,陈书仪课后讲了一遍,连身后的厉莉都拖着声音抑扬顿挫地喊“哦”,谭奇薇还是无从理解。
本来只是觉得灰心,觉得累,万万没想到,眼泪自作主张,冲了出来。泪珠从下巴颏坠落,滴到两种颜色水笔订正的卷面上,粗糙的卷纸泅湿一小团,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眼泪掉得无声无息,应该没有人发现吧。
过耳齐发遮住她余光的视线。视线的极限是同桌的手,那只手握着笔,停顿在那里。她要侧头,才能看同桌的脸。不甘示弱,所以倔强不动。
不久,停顿的手又重新写起字来。
谭奇薇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桌应该没有发现她突然而至的崩溃。
她假装随手,擦掉眼角残余的泪水。
那道要加4条辅助线的几何题还是没懂。她安慰自己:不可能所有遇见的题都能听懂、做会。要正视自己能力上力有不逮。
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难受。
课间操连着体育课。
新来的体育老师是上海徐汇区桂亭形意拳的传人,是学校特聘来的体育老师,主要宗旨就是教大家打拳。
所有人列队。
红色塑胶跑道上,立着不同的鞋子。有的单薄,有的重工;有的灰尘仆仆,有的簇新。那是被缩小的参差。
仲秋的阳光,已经没有烈阳的力道。
晒在脸上,还是耀眼。
谭奇薇被阳光晃得眼晕。收拳踢腿单脚立的时候,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在她后面一排、时时刻刻瞟女神的顾原夸张地大喊一声,扒开身边的同学就冲了过来。
谭奇薇刚要站起,就被冲过来的顾原扑倒在地。
谭奇薇挣扎。
顾原大喊,喊出破音:“不要动!你不要动!小心骨折!”
顾原被谢老师捡了拐仗后,从谏如流,第二天就痊愈了。没有了拐仗的制约,他重新恢复往日走路一步三摇的吊儿郎当模样。满头小卷晃悠得厉害。谢老师看得头晕,直懊悔干涉了他痊愈。
总之,众所周知,顾原是骨折过的人。
当顾原声势浩大地喊“小心骨折”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住了,包括体育老师。
“我没有——”谭奇薇涨红了脸。
“你别怕!”顾原自说自话,横抄抱起谭奇薇,嘴里道:“我带你去医务室!”
情势风云变幻,谭奇薇声音又细又软,分辩的声音被掩盖在顾原咋咋唬唬的声势里。突然间就腾空而起,吓得她本能要抓东西。可以抓的只有顾原的袖子和衣襟。
“快,谁一起帮忙!”不明就里的体育老师莫名成了顾原的帮凶。
陈书仪率先跑起来。他闷声不响,跑得相当没名堂。也就不走寻常路的张晟翊,看懂了他是提前跑医务室通知老师去了。可是,张晟翊已经被同学们一口一个“张蛋”喊自闭了。他冷眼相看,一声不吭。
“学霸也太没劲了吧。”厉莉呜呼,“有点风吹草动就浑水摸鱼往教室跑。已经很逆天了,还要争分夺秒,让不让我们活啦。”
张晟翊扭头看一眼厉莉,依旧一声不吭。
罗门哲被班主任谢老师叫进办公室谈心。
开学以后,他成绩掉得厉害。一开始谢老师还以为是偶然的起伏,后来才发现是确定的下降。
利用课间操时间找同学们谈心,一向是谢老师的传统。
顾原笑嘻嘻地给被点名的罗门哲喊加油,预祝他谈心愉快、收获多多。他从高一就开始破罐子破摔,早已过了挽救期,成为众多科目老师眼中的空气。
罗门哲神色自若,回以友好手势。
罗门哲笃定40分钟大课间里能完成谈心。无非是坦诚认错,积极表态。
本来只是泛泛聊,聊着聊着,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竟然把想考职业学校的事情透了出来。
“职校啊。”谢老师怔住。
谢老师光发怔就浪费了2分钟。
“我从来没想过,进入高中后还有学生想考职业学校。”
谢老师回过神后,为自己的跑神进行解释。
又发呆2分钟,谢老师调整态度,开始另一种聊天。平等沟通的那种。
谢老师说,职业教育是国民教育体系和人力资源开发的重要组成部分,肩负着培养多样化人才、传承技术技能、促进就业创业的重要职责。
国家高度重视职业教育,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国务院作出了一系列重大部署,旨在推动职业教育上能取得成就。
罗门哲闷头瞎听。
没想到谢老师非要给他让座位。这就形成了促膝的局面。
可不要促膝长谈呀。罗门哲心里祈祷。他很喜欢新来的体育老师教授的桂亭形意拳,不想缺课。
办公室里,三班的班主任听到职校,加入聊天。
三班班主任说,当前我国产业升级和经济结构调整不断加快,各行各业对技术技能人才的需求越来越紧迫,职业教育重要地位和作用越来越凸显。但是,我国当下的职业教育还存在着专业设置不能及时调整、师资水平有待提升等不足。
谢老师深为认可,两个人撇开罗门哲,直接对话起来。
墙上的钟表显示20分钟过去了。体操时间结束。果然,不久走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同学们的喧闹声。
罗门哲见两位老师关于职校的内容在虚空领域不断盘旋,本着快刀斩乱麻的想法,强行加入谈话:“两位老师,我也不是什么职校都想上,也不知什么专业都愿意学。我是有特定目标的。”
“哦?你的目标是什么?”
“江南造船厂办的职业学校,想学的专业是焊工。”
“噢噢。这个灵的!”
三班的班主任打起指响,滔滔不绝讲起来。从远房有个亲戚在江南造船厂上班开始说起。状态明显比刚才激动。罗门哲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坦诚反而起到相反的作用,垂死的话题恢复新的生机。
谢老师恍恍惚惚吸了一口气,手指直挠太阳穴:“我记得,我太太似乎也有位亲戚,好像也在船厂上班……”
好家伙,这下彻底收不了场了。
等谢老师终于放罗门哲走的时候,体育课已经开课十分钟有余了。
罗门哲还不敢在脸上呈现内心的想法,十分扭曲地微笑着跟谢老师和三班班主任道谢。
谢老师稳坐太师椅:“不客气。我会帮你打听的。”
罗门哲转身,心想,打听个头啊。我爷爷在船厂可是干了一辈子的焊工,陈星叔叔就在船厂创办的职校任焊工专业的老师。
上课时间,走廊上空无一人。
罗门哲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半道儿去上体育课,还是干脆回教室?
正犹豫,忽然看到一个飞奔的身影。定睛一看,是陈书仪。竟然不知道书呆子跑起来这么快,一阵风似的。
罗门哲手搭在栏杆上,看得兴致盎然。
接着又来一个飞奔的身影。仔细一看,是顾原!正要发笑,突然意识到顾原抱着的是谭奇薇!
这下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罗门哲就差急得从走廊一跃而下。
得亏还有点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