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坦白
蒋见深2021-05-25 10:153,104

  冬至这日,汴城终于下了雪,一觉醒来时,鹅毛大雪正簌簌落着,铺出一片冰清玉洁的天地。因下雪了,马球打不了,她便想着去碧航武院看看孩子们练剑。

  巡抚司里,矮矮的屋檐上积着雪,白茫茫的飞檐,长的白毛的垂兽,地上厚厚积雪上印着一串她的棉靴印子。

  她穿着一件红披风,在一片洁白中尤为的鲜亮,披风上她猎来的兔毛做领子,白兔毛松松软软好似雪一样堆在她颈间,暖融融护住她的脸颊。

  南山到碧航武院的时候,孩子们正疯做一团,剑也不练了,光忙着打雪仗。好巧不巧,她被结结实实一个雪团子砸在脑门上,不知谁喊了一声“南大人”,孩子们快快的地站好了。

  她一看,连同那教头陆妙也好似犯错孩子一样站着,手中握着一个大雪团,也不顾自己手都冻红了。她观察了许久,陆妙同自己的兄长陆耽不同,他心性单纯,只是爱偷懒,便放心的把孩子交给他了。

  南山拂去脸上的雪粒,眼睛一瞟,看见寇星凡手足无措的地站着,便知道是她砸了自己。她们师徒二人自从那日吵过架后,坚决冷战到底,谁也不肯理谁。

  “玩吧玩吧。”她一句话解了禁,陆妙领着孩子们痛快的玩了起来。只有寇星凡愣在原地,南山看着她,她瞅着南山。

  罗在忽然跑到寇星凡身边,对她说了些什么,又把她朝南山这推了一把。只见她嘴里嘟哝几下,垂着眼不情不愿的走过来,到南山面前时,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举到南山眼前:“给你。”

  南山摘了那张纸,展开看看,草纸右下角写着“我错了”三个蝇头小字。她哀声叹了一下这孽缘,叫苦般拉长了声音:“知错就好,去玩吧。”

  寇星凡不说话,她抬起眼睛,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般,极快的地展开手抱了南山一下,而后掉头便跑走了。

  她哭笑不得,谁教她要为人师呢?

  南山自然不想去打雪仗,看了一会儿便走了,她正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潦草脚印时,忽听见有人极低喊着:“南大人,南大人。”

  她四处看看,只见四围都是雪白,她又听见那人喊她,低头一看,只见脚边雪里露出一双眼睛来,吓的得她差点跳起脚来。

  南山捂住额头,刚惊出的一身冷汗被风吹冷了:“童公子,你真是吓死我了。”

  “南大人,父亲教你去一趟呢,你快去,我后边来。”童赞说完这句,眨眨眼,便不见了踪影。一片雪原莽莽,雪过无痕遮掩了所有蛛丝马迹,南山调头,往小山阁后的密道去了。

  童鹤叫南山过去,是察觉到她夜宴后的变化,他感到她有些泄气了,想她或是受了玉真远嫁的打击,却又暗自觉得她不是这样受情感羁绊极深的人。

  他直白的问了她,南山也如实回答,这朝局昏沉,陛下中庸,她不想再为朝廷做事了。

  童鹤少不了要劝导她一番:“南大人,我们既已知道了宁王想要谋反,若放手不管,他日宁王果真起兵,血流成河,我们夜中能够入眠吗?”

  “我们所为,不过’良心’二字。不论君心如何凉薄,朝堂如何伪善,若要自己坐视不管,难道不是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所谓良心,真是虚无缥缈,全凭一己之力去维护的东西。他一语拿住了南山的要害,也点醒了她,她确是应该为了自己,也不要一时赌气,便将调查宁王谋反的事情半途而废了。

  经童鹤这老狐狸一番劝慰,南大侠离开密室时已是踌躇满志,就差赋诗一首以表心意了。她认定,廉君同突厥、薛勉的联系如此紧密,从他入手,一定能抓到宁王和薛勉谋反的把柄。

  廉柏衣的事情不是小事,这关乎大魏这个大家,也关乎季氏这小家,更关乎季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南山一人无法决断,她想先同季伉商量出对策。

  回到季府时,季伉刚下早朝回来不久,在书房里看书。南山已在腹中拟好了稿子,到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只提廉君的事情,其余能惹祸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书房里生着暖炉,袅袅的烟缕缕朝上飘去,青花胆瓶中插着几只梅花,点点胭脂或含苞或绽开,教这屋里一片生机盎然,同外头的冰天雪地似乎是两个世界。

  她进屋很急,披风卷着风雪一同灌进屋子来,一片杂雪纷飞绕着她,门外皑皑一片亮如冰鉴反照天光,屋里反而暗了。

  她一边合上门,将卷着碎屑雪的浩荡冬风关在屋外,一边开口说道:“大人,我有些事情要请你出主意。”

  季伉合起书来,问道:“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南山走上前去,沉了口气,低声说道:“大人,咱家姑爷不简单。我夜巡时发现他不仅和突厥使者有联系,还深夜去过薛勉的府邸,他根本不叫什么廉柏衣,我怀疑他到季家来目的不纯。”

  季伉猛的抬起眼睛,缓声问道:“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她极肯定的重复一遍,打消了季伉的所有疑虑。季伉忽然站起来,在屋中来回的踱步,她能听出他脚步声中的心乱如麻。

  雪下的得更大了,轻轻雪片坠落的声音本是无声,可千万片一同狂雨般落下,便成了厚重又沉闷的声音。他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开口时第一句话却是:“喜儿该怎么办?”

  他像是自问,又像是问南山,他话音刚落,便自己给出了答案:“及时止损才是上策,叫人去请他回来吧。”

  季伉还是顾忌季喜,也将廉君当做家人,他没有想到启禀朝廷,而是想要自己处理这件家事。南山有些担忧,她担忧廉君身上埋藏的秘密,是季伉根本处理不了的事情。

  季老管家遣了家中仆人去卫所请廉柏衣回家,就说是季喜又闹脾气了,教他快些回来。半个时辰不到,廉君便迈进了季府的门,被老管家请到了书房之中。

  他一身深绿的冬衣,戴着毛裘帽子,不疾不徐的走进屋里,朝两人问了好,才说道:“父亲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季伉没有开口,也或是不知如何开口,气氛沉静,唯能听见门外呼啸的风雪声,碎雪交杂,密密的织出轰动天地的声音。她看看两人,撇开了如麻般乱的心思,说道:“姑爷,你瞒着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她咽了口气下去,镇定自若的问道:“姑爷的臀上,是不是有个心形胎记?”

  廉君抬眼看她一下,平静如水般垂下眼睛,不肯开口说话。

  教人惊奇的是,季伉并没有生气,而是平心静气的地对他说道:“柏衣,你来到我家也快一年了,不说别的,你有考虑过喜儿吗?”

  她看见廉君的眼睛微微一动,冷峻的神色忽然有了松动。季喜真是世上极好的女儿家了,至情至性,从来都没有半分坏心,捧出心去爱他,从未真正生过他半分气。

  廉君皱起眉,低沉了声音:“是我对不起喜儿。”

  他的声音被雪埋了一般,没入无边的雪声里。季伉无愧是驰骋半生的老妖精,直到此刻也镇定无比,可他也无愧一位好父亲,始终先想的是女儿,是家里人:“你把所有事情如实告诉我,我才能帮你,若你觉得和喜儿的缘分到此该尽了,那你便走吧。”

  廉君依旧是沉默,他皱着眉,心中如这风雪一般烈烈的互博着,他忽然叹一口气,说道:“父亲听说过突厥的奴儿营吗?”

  大魏有巡抚司,突厥有奴儿营,这营中特务四下潜伏,已替突厥人掌控了西域九国的命运。他继续说道:“先生说的是,我臀上的确有胎记,我是巡抚司教头韩敕的儿子,我本名叫做韩隽。”

  “十八年前,我父亲受孟案牵连而死,母亲带我四处躲避追杀,突厥人收留了我们母子。我在奴儿营长大,日夜都想回到中原为父亲报仇。”

  廉柏衣,也或说是韩隽,寥寥数语便陈完了自己是身世,他也未说什么坎坷,也未说什么辛苦,只说了突厥人命他潜伏于季家,往后自有事情安排给他。

  南山有些震惊,却也不那么震惊,她已猜到了几成,韩隽说完,她又问道:“你深夜去拜访薛勉,又是为何?”

  “薛勉说他有虎头坠,突厥人命我去一探真假,若是真的,便要和他谈事情。”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南山抬眼看他,却看见他摇了摇头:“奴儿营的规矩很严,我只能做该做的事情,其余一概不可得知,每次行动的命令,头一天才会传来。”

  他忽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朗声说道:“父亲,自从先生将孟府案翻案后,我便知道自己错恨了朝廷。突厥人将我安插在朝中,虽不说要做什么,却定是不怀好意,可我母亲还在突厥人手里,我——”

  “我知道了。”季伉忽然一拂袖子,转身走出屋子,身影淹没在重重叠叠的雪影之后,“我会将亲家母救出来的。”

  “你俩随我来。”季伉的声音遥遥传来,坚定有力,正如他征战四方时的号令一般。

继续阅读:第七十七章 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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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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