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在往妙觉庵回到巡抚司的路上,遇到了两个有些面熟的官差,他们在永安门前等着她,一看见她匆匆要走入宫门,便有一人上前拦住她,问道:“南大人还记得在下吗?”
南山稍稍一想,再一算时间,想来是押送齐王一家前往涯州的两个官差回来了,便拱手到:“我怎么会忘了二位呢?这一路劳顿,辛苦二位了。”
“本就是当差的,谈什么辛苦不辛苦。”那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裹,“这是犯人教我俩带回来给大人的。”
南山道谢,接过那蓝布包裹,又问道:“我朋友一家,都还好吧?”
“都好着呢,孩子都长高了,这么高了吧。”那官差那手比划一下,爽朗地笑起来。
这算是近来最好的消息了,她颓然的心里忽然云开雾散般,宛如太阳从沉沉的云里露出脸来,顿时,天地阳光普照。她不禁笑着向两位官差道谢,又解囊把身上银子都做酬劳给了二人。
南山一边往巡抚司,一边急不可耐的解开包裹,蓝布里包着一本蓝衣册子,她随手一翻,尽是褚熠这一路游山玩水般所写的诗词。
她一页页翻着,无意间咧嘴笑起来,褚熠的打油诗日益精进,越写越不像样子,什么“高山秀水云飘落,泼猴摘桃报衣来”,什么“寒雨湿襟蓑无用,一把衰须似扭花”。
他既有心情写诗,那这一路走得应不算辛苦,南山心中快慰,拿着这册子回到了琳琅院,罗在同寇星凡在院子里各自练着武,她快步往屋里走,对两个孩子说道:“今日放个假,先不练了,回去过腊八吧。”
她回到屋里,却发觉罗在跟了过来,倚在门口够头往屋里看。她回头看看他,问道:“怎么了?”
“教头,童大人说教你过去他府上一趟。”罗在话音刚落,便听见寇星凡在外边高声催促:“罗在,你走不走呀?再不走我自己走了。”
“我这就来。”罗在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屋外去了。南山站在屋里,看他俩一副两小无猜的样子,罗在走得稍挨近寇星凡一点,却被寇星凡笑着推开了。
罗在假模假样的“哎呦”一句,说道:“香囊的带子该被你推得松开了。”
南山一看,罗在腰间系着一个香囊,正是寇星凡从不离身的那个,他这句话惹了寇星凡不高兴,她皱着眉娇声道:“这是我父亲给我的,你可要带好了。”
罗在满口答应着,两人说说笑笑便走远了。
南山没耽搁,即刻便往小山阁去了,往那走密道去到了童府的密室中,童鹤和童赞都在,栾凤也在,想来三人已经通过气了,她便没怎么大惊小怪。
互相问过好后,童鹤先开口了:“今日把南大人和栾大人都请过来,是想商量一下往后我们的计划。如今局势混乱,老夫虽有诸多的猜测,可也不敢绝对的肯定薛勉和陛下是在做戏给宁王看,实则要借宁王之手除掉一些朝中的重臣。”
栾凤平日默默不语,此时却打开了话匣子:“宁王也不是糊涂的人,陛下这样借刀杀人,他会毫无知觉吗?这兄弟二人恐怕是知己知彼,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了,两股洪流交汇,若不回避,下场就是粉身碎骨。”
童鹤迟疑的点了下头,看南山一直不说话,便问她:“南大人是如何想的?”
“我同栾大人所想相差不多,何况我们本以为能扭转乾坤,如今却发现这潭水越来越深,其间的人事物,一定比我们现在所知的更为复杂。一边是宁王,一边是陛下,哪一边我们四人都抗衡不了。”南山侃侃答道。
童鹤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紧盯着桌案上的烛火。南山抬眼看他一笑,继续说道:“我如今的计划是这样的,靠栾大人在大狱中的关系,救出牢底的唐老先生,童大人安排我的四个学生远走高飞,再救出突厥人手里的韩夫人、妙觉庵里我的家人。还有——”
她想到了颂优,话一顿,淡淡低下眼睛:“我宫里有一个朋友,我要带她一起走。”
“南大人已经决定了吗?不再管陛下与宁王相冲时陪葬的尸山血海了吗?”童鹤一皱眉,好似质问她一般。
“童大人以为这还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事情吗?”她一句反问还以颜色,烛光一跳,众人脸上的光影都随之一颤。
“我们吃着百姓的纳粮,我们不管,谁来管?”童鹤厉声问道,他脸上凛然正义,忽然教南山心中生愧。
南山眼中映着火光,一对展不开的剑眉带着烦扰,她低声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何解?”童鹤急匆匆问道。
“童大人早该想到了吧。”她眼睛慢慢抬起,从三人的脸上扫过,童鹤垂眼,栾凤皱眉,童赞则是一脸茫然,此间,唯有他不知到底该如何破局。
童鹤的手紧张地攥紧,南山的目光投向火光外虚空的黑暗里,嘴唇淡淡开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么杀掉要谋反的刀,要么杀掉借刀的那个人,一切便不会再继续了。”
“你们想做什么!”童赞听的心惊肉跳,他忽然站起,一声大喝。
“杀了宁王。”南山答他,她本想再说“或是杀了陛下”,可她说不出口,她平静果决,反而教童赞灰着脸坐了下来,不再言语了。
四人皆沉默了许久,最终童鹤还是下了决断:“好,杀了宁王。”
“那今夜我便安排妥当,三更大狱中相见,走这条密道,将唐老先生带回府上。剩下事情再做商议。”栾凤比童鹤更加不拖沓,压着童鹤的话根便说道。
救唐逢出来,是最简单易行又不易被人发现的事情,四人皆认可了。碰过头,互通过心意,想法也达成了一致,栾凤先行离开,南山等他走后一炷香时间再行离去。
回到琳琅院时,雪已经小了,白雪皑皑的低低屋檐上停了一只胖乎乎的信鸽,南山把鸽子捧在手上,取下了一张小纸。
信是崔劢写来的,南山高兴坏了,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先道歉,再说自己已经安全抵达了凉州,那里的局势有些糟,但还未脱离他的掌控,他答应她,一定回来陪她过年。
得知崔劢平安,她心中一块石头也落地了,她回到屋里,想要给他回一封信。她想要写的东西太多了,这段时间来对他的思念,亦或是遭受的痛苦,可她笔迟句顿,久久没有落笔。
从何写起呢?如何才能让他心安呢?她想了许多,窗外云峰耸起的一片浓重乌墨,飞檐画廊上积厚了的雪,还是许多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坐在桌前,想起他在屋里忙来忙去的身影,他生的火盆,他束的头发,他扫尘用的掸子,他煮的一壶热茶,他与她一同看到的那片金色的雪原,他侍弄好插在胆瓶里的梅花。
他的影子环绕着她,她落笔写道:“相思一枝梅花发,忽到窗前疑似君。”
南山折好回信,系到鸽子的腿上,教这只奔波千里的鸽子饱食了一顿,便送它去寻崔劢了。
这段时间崔劢外出,陆耽在逃,她又被禁足,巡抚司里公文堆积如山,她想去办会儿公,却发现自己桌上一个本子也没有,追问几个属下,原来是薛勉派人把公文全都拿走了。
巡抚司里见不得人很多,薛勉自然不会放心把公文给她过目,南山亦乐得清闲,今夜还要去接唐逢出来,正好也能再休整休整。
她踩着雪,照着原来爱走的路独自走着,不知觉便走到了巡抚司门口,她忽然想到自己曾与季喜约法三章,每隔一日便要回家一次,这时间正好是她平日回季府的时间。
她想此时季府一定萧条万分吧,从前热闹的府上如今一个人也没有了,今日本该回家和家人一起喝腊八粥的。
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