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一来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到要走时才躲躲藏藏地对南山说:“大人,颂昭容小产了,宫里都闹翻天了。”
南山淡淡应了她一声,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颂优小产了,因屋里的熏香里被加进了麝香。褚桢大怒,着令严查,麝香的源头果真追查到明妃那里,他一口气杀了十来个奴婢,又贬了明妃为嫔,褫夺封号,此事才算了结。
可只有南山知道,颂优并没有真正小产,她不过是吃了一粒无胎丸,依着薛勉等人的心愿“小产”,又把脏水泼到明妃身上。
薛勉想拿颂优怀孕做文章,要教她自行流产,再栽赃给明妃。可他算不到颂优极其的果决冷静,即刻抓到机会便来见了南山。
他也算不到颂优极在乎这个孩子,也算不到她不甘心再也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他将人当做棋子太久了,也忘了她是一个人。
颂优得到了南山的承诺,终于松懈下来,她平日里总挺得直直的腰板都有些弯了:“大人,薛勉已经把麝香送过来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假装流产,其余照旧,我去给你找能瞒过去的药。”南山如此答她,便有了腊月里第一出好戏。
颂优肚子里的孩子暂时保住了,也算是这凄苦的冬日里一点微微的暖意,可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两人都没有了主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颂优小产后,褚桢来得极少了,琳琅院又似往日那边安宁无声,每日来往的人除去一一,便只有罗在了。
罗在每日都要来一次,向她说说每日朝里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也是童赞教他说的,他鹦鹉学舌的照模照样说给南山听,可南山再细问一些问题,他便回答不清了。
腊八这日早早的,一一便来给南山送了粥,一一前脚刚走,罗在便压着她的脚步声从地道里钻了出来。他一身灰扑扑的,像只打洞的老鼠:“这小姐姐总算走了,教我在地下都快闷坏了。”
“废话少说了,先进屋里来。”南山把他赶进屋子里去,罗在一进屋便一箭步冲到火盆前,摊着两只手朝着火取暖。
南山哂他一眼,看他对着火盆搓手,左搓搓,右搓搓,半天也不见他把手搓暖和。搓得南山烦了,便轻皱着眉说道:“你学苍蝇搓脚呢?冷就过来把粥喝了。”
罗在听见有粥喝,立即撇了火盆走过来。这粥是刚刚一一带来的,还热乎着,罗在双手抬起碗来,撮着嘴吹了几口,又浓又绸的暖烟被他吹的乱飘。
罗在喝了一口烫嘴的粥,那粥加了不少蜜饯,甜的腻人,却又很好吃,他既想多喝些却又怕烫,最后只能踌躇着不知如何下嘴。
南山看着他这模样,颇恨铁不成钢的轻摇一下头,找了一把木勺子给他:“那勺子吃。”
罗在接过勺子后便专心致志的喝起了腊八粥,南山坐在桌边,左手支在桌上,她试着动了动右臂,近来伤口恢复的并不好,伤口又有些开始化脓了,她手臂才抬起来一些,果真很疼。
她悄悄一皱眉,松下手臂,看着罗在喝粥。罗在又长高了,五官也越长越开了,他长手长脚的,以后定是像崔劢那样体格高大的人。
南山静静想着往后的路怎么走,等她处理好京中的事务,定是会和崔劢一同离开的,她不想将罗在留在这个地方,还有寇星凡、王蔻和韩珍。
这四个孩子今后的出路又在哪里呢?事情远比她想的要繁杂。
罗在喝完了粥,放下碗,却看见她正盯着紧闭的窗户发呆,她好似有千千心结一样,好像被天罗地织一张网缠住了。他试着叫了她一声:“教头。”
南山回过神来,她凝滞的眼睛一闪,随手理一下自己的衣襟:“最近剑练得怎么样?”
“教头放心,我日日都在练,不会偷懒的。”罗在一笑,嘴边还粘着一粒粥米。南山见此,扔了一块帕子给他:“已经长大了,就该多注意仪表,小心娶不到媳妇儿。”
罗在抓耳挠腮地笑笑,拿起帕子擦着嘴巴,他心中也埋着事情,擦着擦着竟然出神了。她刚发愣了一秒,便听见南山问道:“今日有什么事吗?”
今日是季家男丁发配岭南的日子,季老夫人年迈,季喜怀有身孕,免了充做奴婢的命运,被罚到了妙觉庵抄经,明日入庵。童鹤怕南山听了消息太过悲伤,不让罗在告诉她,可罗在又觉得不该瞒她。
他一不说话便是反常,南山敏锐地察觉到他眼神的闪躲,立即追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罗在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如实相告。南山早料到褚桢要置季家于死地,又留着季老夫人和季喜两个人要挟于她,她拳头一攥,口气平静:“那离我迈出琳琅院便不远了。”
正如她所料,对季家的处罚完毕以后,褚桢再也不担心她会捣乱,她听了一夜风吹雪,第二日天大亮时,徐公公便冒着风雪,带着解禁足的圣旨来了。
能迈出琳琅院的大门后,南山第一件事便是要去见一见季喜,她问到了季喜和季老夫人入庵的时间,收拾了一个包裹,踩着时间去往妙觉庵。
彻夜的雪没有停,反而下得更大了,南山衣服白了,头发白了,连眉毛和睫毛上都粘着雪花,白雪凝成一根根白色的睫毛,在她褐色的清亮眼睛上下翘着。
她在妙觉庵前等了一会儿,便看见风雪里走来几个模糊的身影,等人走近了,才看见是两个官差押着季老夫人、季喜和鸾碧走过来。
南山迎上去,拿出一锭小银子打发两个官差:“劳烦行个方便,我同家里人说说话。”
虎落平阳被犬欺,季家倒了,她虽还顶着巡抚司同知的帽子,可已有人着急要瞧不起她了。两个官差恶言恶语地叫她快一些,便躲到一旁的茶肆里喝茶取暖去了。
南山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鸾碧背着两个大包袱,左边搀着老迈的季老夫人,右边搀着大腹便便的季喜,三人布衣荆钗,站在这漫天大雪里,教南山一阵阵难言的心酸。
季老夫人最近哭的太多,眼睛已是不太好了,她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蓝衣人,便问道:“先生,是你吗?”
“老夫人,是我。”南山赶忙答应了一声,上前去扶着她。
老夫人拍一拍她的手,颇欣慰地笑了:“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我一把老骨头就不再念想了,只期盼你们小辈还有相聚的时候,还似从前一样是一家人。”
南山喉头一哽,鸾碧低低地啜泣起来,她呜咽的声音在风里时有时无,时断时续。大雪时刻,荒凉的庵外没有行人,簌簌的雪声里只听见鸾碧压抑的哭声。
老夫人侧头看看她,像哄小孩一般把她半拉进怀里,鸾碧一时伤心极了,伏在老夫人的肩头颤着哭了起来。
“傻丫头。”老夫人轻轻斥责她一句,又对南山说道,“我和喜儿有鸾碧丫头照料着,先生不必担心我们。老爷子埋在四照山的老鹰崖上,立了个木牌子……”
她说不下去了,拿帕子掩住眼睛,两行老泪陡然坠落。南山感到这许久来压在心底的伤心尽数从心底冲进眼里,两滴泪从眼中滚落,她慌忙抬起头,将要奔涌而出的眼泪止住。
她听见老夫人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同他遇着得晚,但这一辈子生儿育女、举案齐眉,也算值得了。他没叫我吃过苦,也没叫我忧过心,这半辈子平安顺利,没想到老来却要遭受生离死别。我是陪不了他了,逢年过节的,记得去看看他,别叫他太孤单了。”
南山感到所有泪都堵在自己的喉咙里,她张开口,只能像叹气一般说了半个“好”字。
话才说道一半,两个官差便来催了,南山还没同季喜说话,只能急匆匆地把自己备好的包袱递给她,对她说道:“小姐,我给你备了几块帕子,若是无聊了,就拿出来绣绣,等你绣满了,我就来接你们。”
季喜把包袱抱在胸前,她这几日像长大了许多,不哭不闹地点点头:“我等着先生。”
鸾碧擦了眼泪,扶着季老夫人和季喜往妙觉庵门口走,南山看着她们的身影渐渐湮没在雪里,季喜忽然回过身,向她跑了两步:“先生,你一定要来。”
她终还是哭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风雪中像北斗星一样亮着。南山走上前去,抬手擦掉她脸颊上的眼泪,朝她一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没有。”季喜也咧嘴一笑,眼泪却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她笑着哭,模样难看极了。她抬袖一擦眼泪,毅然转身没入风雪里。
低徊往事,追忆旧游,恍惚如烟,迷离似梦。南山眯着眼抬头看天,急雪砸落在她脸上,她抬手狠狠来回擦了几下眼睛,她要将泪擦干,好看清这大雪底下荆棘丛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