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南山第二日还是早早起来,强装无事去上朝,崔劢侍奉在褚桢身侧,眼里似乎在责备她。
崔劢做事,她是极其放心的,下朝回到巡抚司后,他又来为她疗毒时,她也没有多嘴过问。这次疗毒叫她很难为情,大多数的毒血已被逼出了,剩余的便只能靠用嘴吸出来,伤口在别处也就算了,偏偏却在背上。
但到底是性命要紧,南山背对着崔劢,解开衣襟,衣服从两肩滑落,恰巧露出背上的伤口时,她便拢紧了衣服,别扭的说道:“好了。”
崔劢也是背对着她,此时方才转过身来,他看见她背上三个被钢针扎出的小孔,因为毒的缘故,没有结痂,还含着黝黑的血在其间。
他坐下来,双手极轻的捏住她的双肩,俯下身,双唇覆在她的背上,替她将毒血吸出。南山感到他带着稍热的体温的唇瓣贴着自己的背,他暖湿舌头很规矩的点在一寸皮肤上,连双手也只是礼貌的虚抓着她的肩,寻一个支撑点。
她那点别扭和不安一下便烟消云散了,她不禁想起自己为崔劢吸毒的时候,舌头在人家的伤口上乱舔,两相对比,她一下觉得很羞。
崔劢直起身来,吐掉一口毒血,用酒漱了漱口,说道:“好了,再疗上十几日便可痊愈,只是你运气时当心些,别教毒再外散了。”
南山不言不语,两把拉起衣服,系好了绣纹清丽的绦带,依旧背对着他坐着:“我明白的,崔大人。”
“我先走了。”他语罢,便起身推门离去。南山转头去看时,屋门已经悄然阖上了。
她心不在焉的过了一整日,脑海中总闪现出廉君的脸庞。他在比武招亲中大败群雄,入赘季家,正因是招亲,全家人从没在意过他从何处来,又到底是什么角色。
他只说自己父母双亡,伶仃一人,在江湖上游历了几年,如今南山想来,她竟然对这个自家姑爷的底细一无所知。就是季喜,恐怕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那一眼宛如晴天霹雳,真是杀她一个措手不及。往坏了想,廉君若是薛勉的人,那季家已是危机四伏了。
晚间,她回了季府,想要找季喜问一问廉君的事情。她回府便径直往竹柳小处去了,路过花园时,正看见季喜与廉君一对小夫妻在兰亭中赏月。
她听见廉君劝季喜道:“夜凉露重,等会儿着凉了怎么办?一起回屋去吧。”
“就不,好久没和廉君一起看看月亮了。”季喜溺在他怀里,撅着小嘴说道:“你也不亲亲我。”
季喜都挺着大肚子,将为人母了,性情却还似小孩一般,廉君照言亲了她一下,小两口恩恩爱爱,甜如蜜般。
可南山却高兴不起来,她见此,心中像压着巨石一般,沉沉教她心情如夜郁郁。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转身走掉了。
因身上余毒未解,南山只得安宁几天,可她心中却不安宁,她一面是想着廉君的事情,一面又绸缪着要再探薛府一次。
许多烦心事让她的教学质量急剧下降,罗在和寇星凡一天之中能看见十多次她在发呆,崔劢以为以为她是被毒的得傻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种叫机灵水的东西,说这药包治中毒后遗症,诸如反应迟钝、行为痴呆之类的。
可南山又不是真的毒傻了,这药自然是不管用的,她还是常常想着廉君的事便不言不语许久。
琳琅院本就萧条,到了秋日,便更是一幅索然寡味寡然无味的景色,院中就是连点琉璃黄的落叶也没有。日前早晨一场大霜,冻的得秋叶非黄即红,秋日的精彩颜色一朝乍现,唯琳琅院还是灰败的,满地枯冷的寒霜。
琳琅院景致不好,南山便把教学场地换回了碧航武院。一来武院中枫叶初红,映着暖阳很是漂亮,二来近来王蔻说陆妙教剑不太专心,她也可监督陆妙一下。
早晨第一课,是教罗在练枪的时间,崔劢正看着罗在练了一套枪法,便看见南山来了。她穿着一身碧玉石色的厚绸袍子,青中带些蓝,腰间丝绦和头上抹额上同一色的春蓝带子,浅霜中带点春水绿如蓝。
秋日穿的衣服,色调往往厚重,可她这一身春夏颜色的衣服掩映在殷红的枫林中,艳丽的交戟,明艳的好看。
“不多睡会儿吗?我刚刚开始教。”崔劢见她走过来,踩着一地零乱的枫叶,正过身来问她。
“不睡了,过来看看。”今早太阳很好,金光洋洋洒洒,她心情亦不错,轻快的回答他。
她四下看看,问道:“寇星凡呢?怎么迟到了?”
闻及此,罗在收起红缨枪,答道:“她出门时绊了一跤,把衣服摔破了,正回去换呢。”
“问你了吗?”南山嗔他一句,拔起木架上的一把枪,信手用枪打了一下罗在的枪尖:“好好练去。”
两个孩子一起学武,朝夕相处,难免要熟络起来,南山虽不太乐意,却也阻挡不了。罗在比寇星凡小两岁,可他长的得急,个子已比南山还高些了,加之长的得又浓眉大眼很好看,寇星凡在他面前时,一副娇羞的小妹妹模样。
南山始终没有忘记她是咸阳侯的女儿,也没忘记她并非单纯的跟随自己习武,再怎么以师徒相称,可总有些迈不过的隔阂。
罗在被她一句话顶弄回去认真练枪了,她看看隔壁场地上,因有崔劢在,陆耽的弟弟陆妙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教剑。
她把玩一会儿手中的枪,左边转三圈,右边转三圈,玩的得无聊了,便抬头问崔劢:“崔大人,活动活动筋骨吗?”
“你毒还没解干净呢。”他低低的说了一句,却看见南山将手中的枪往前一送,他只得伸手接住她跑过来的银枪,自顾自的低语:“真是胡闹。”
南山也拿了一枝枪,两人过起招来。崔劢担心她身上的毒,怕她运气不慎,便要复发,故而也就随随便便的敷衍她一会儿。她岂能乐意,眉一皱,把枪稳住,枪尾直直一顿地:“你认真些呀!”
崔劢无可奈何的地垂了下眼睛,浓眉稍稍皱起:“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自己要死要活的模样了。”
她微微白了他一眼,兀自耍起枪来。她已好几天未曾练练武了,总觉得没了刀枪,身子便乏怠,如今摸到了教她精神振奋的玩意儿,自然不肯放手。
崔劢看她耍枪越耍越起劲,不禁皱了眉头轻斥她:“你小心些。”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南山忽然停了动作,拄着一杆长枪,垂首捂住了胸口。
“胡闹吧,这下出事了。”他走过去,想要扶起她,口气虽是冷冷的责备,却又有几分关切之情。
只见南山抬头冲他一笑,仿佛嘲弄一般:“哎呦呦,崔大人,我的心肝脾肺都快疼死了。”
她细细看,崔劢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极了,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被她逗乐的无奈,那眉一撇一捺皱着,乌黑眼睛看她一下便转朝别处去了。
说话间,寇星凡来了,她提着鞭子急匆匆的地便练了起来,仿佛怕南山责备一般。
寇星凡的资质本就平平,认真学武的时间又短,基础也不牢靠,加之在罗在面前还要扭捏一些,南山便也只能中规中矩的地教她,好在她亦中规中矩的学了。
她练着鞭,腾挪转合之间,腰上的一个香囊掉在了地上。南山本想帮她捡起来,可寇星凡却极快的停手,抢在她之前将香囊捡起,还捧在手心里把灰吹了又吹,似乎极为珍视。
她偷偷抬眼瞟了一下南山,只见她没在看着自己,也未问什么,便将香囊系好在腰间,继续练起了鞭子。
这日本是晴好又快活的一天,连着几日的阴沉后,突然有了阳光挥洒自如。万里晴空高远而又湛蓝,仿佛大海倒悬,碧蓝海水涌动在天上。
天上流云全无,风和气爽,汴城中人人争着放起了风筝,那镜般光洁平静的碧空之上,缀着许多星罗棋布的鲜艳色彩。
若说春色朦胧,夏物纷繁,冬景纯净,那秋日的景象便是万物成熟之时方有的极纯、极艳、极明晰。南山喜欢今日这热烈的景色,若不是褚桢来扰了她的兴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