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前几日来过巡抚司一次,还没说几句话,便被自己气走了。他本是最沉得住气的人,如今却反倒沉不住气,度日如年的地熬了几天后,又来巡抚司找南山了。
他一来,便看见南山拿着一杆枪,用枪打了一下崔劢手里的枪,这极要好的样子教他酸了半天。他仗着自己是皇帝,一句话便把南山从崔劢身边叫开了。
崔劢眼中的些许不甘教他更加肯定了,崔劢一定是他的情敌,而非他想得太多,醋罐子太满。
褚桢也没说要干什么,只是叫南山陪她在巡抚司走走,美其名曰“检查工作情况”。他心不在焉,无意去看绝艳的秋景,只是频频的朝一侧的南山张目,见她不说话,便也沉默着。
太阳虽照的得人暖和,但毕竟已到了露寒霜重的时节,走到了背阴处,早霜还未散尽,冒着幽幽的寒气。南山穿的得厚实,身上虽不冷,可没一会儿手便被浸凉了。
看见她虚握着手举到嘴边,朝手心中呵了一口暖气,褚桢关切的问道:“冷吗?冷就到太阳底下去。”
“回禀陛下,臣不冷。”她毕恭毕敬的答了一句,便看见褚桢阴沉下脸,折身往太阳底下走去了。他浑身闪着片片的金色光芒,好似日照龙鳞,又好似孤独飘落的风中黄叶。
她跟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暖阳下走着,却是无言。褚桢走的得不紧不慢,总等着她一步,南山亦步伐迈的得恰当,总差着他一步。
沉默且胶着,他的心亦很焦灼,柔和的阳光晃的教他心烦,秋风拂过,在狭窄的回廊间杂乱的地回环着。他一时觉得秋日愈发萧索了,竟然有些悲从中来的味道,南山明明明在他身后,他心中却还是胡乱想着许多不好的事情。
“你——”他忽然开口时,转过头来,看见她抬起的一眼快似吉光片羽,而后便垂眼盯着脚尖,不再抬起。
褚桢有些丧气,他眼睛别朝一侧,口气有些僵硬:“你还在生气吗?”
她嘴微微动了一下,口齿清晰的吐出一句:“臣没有。”
“既然没有生气,那怎么不到宫中来了?”听到她不再生气,褚桢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柔和下目光,认真看着她。
南山就算不抬起头,也能感到他的目光,依恋满满的如同款款的秋月。他以为她不过闹脾气,气消了后,两人自然还是会同以前一样好的,可却不知那日明妃的一番嘲讽,教她醍醐灌顶般,一下便从他织成的美梦中惊醒。
君臣之间,终究有不该逾越的高墙,若要闯,只会落得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南山不愿为人所不齿,尤其是想起明妃那不屑的嘴脸,更明白自己要守住如何的界限。
褚桢看她不言语,便嘴上抹了蜜一般好言哄她:“还说你不生气,朕那天一时糊涂,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计较了。”
“陛下!”她却没如他所希冀的那般笑起来,反而皱了眉一句低喝:“胡闹也得有个限度的。”
“朕胡闹什么了?”他反问一句,却没生气,只是目光有些黯,秋风时断时续的地刮着,把他温和的声音吹散了:“你还不明白吗?朕就是——”
他突然不说话了,眉有些较真的皱起来,眼睛也温柔地温柔眼睛也看着她的眼睛:“朕就是喜欢你罢了。”
南山绝没有想到他能将这句话说出口,惊诧无错措之余,脸也薄薄的地红了,像是今日的霜也戕害了她的脸一般。她眼睛闪动着避开他的目光,听见陛下没羞没臊的地问道:“朕的心意说给你听了,你也须得说说。”
南山感到自己头上的寒毛都快竖刺起来了,恨不得腾云驾雾而去,她支支吾吾连说了好几次“臣”,可也没接着说下去。
他太好了,好得教她的决心刹那又动摇起来。
褚桢贴上身来,教她闪避不及。他仿佛是要破罐子破摔了,话既已说开了,就也不再矜持,双手把她往怀里一圈:“让朕抱抱你,朕好久没有见你了。”
南山在心里啐一口:“狗屁,早朝时不才刚见过么?”她心中虽颇理直气壮,可脸却已涨的得通红,连同脖子都成了羞红的颜色,南大侠仿佛一只水开了的茶壶,直冒着阵阵急促的热气。
纵然褚桢的怀里暖的得如同今日的太阳,正好教人怡然自得,不过分的热,也不会教人感到半分的凉意。可她如陷冰火之中,浑身僵直,双手无措的地微曲着。
“陛下,你!”她挣了一下,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褚桢把脸埋在她的颈间,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如羽毛般轻扫在自己的肌肤上。她难为情的地一缩肩膀,正狠狠一下撞在褚桢的鼻梁上。
大概是习武的缘故,她骨头极硬,这一下撞的褚桢“哎呦”一声,吃痛的地抬起手捂着鼻梁,可他另一只手却还牢牢环着她,不愿松开:“不痛,骨头还挺软的。”
褚桢自当以为她心中是默认了的,绵绵不绝的情话便脱口而出了,可不知她心里自有一把戒尺,一想到那句“是臣是妾”,她刚刚还有些犹豫的心即刻便又被打醒了。
南山连忙推开他,自己往后退了几步,面庞上一下便恢复了镇定。她眉如斜剑,目如明珠,青衣如柳般在秋树间屹然独立,隔了万丈海一般远:“君臣纲纪,陛下忘了,臣不会忘。”
她又是一句君,一句臣,教他的心凉了半截。他一怔,皱起眉来,唇上笑容一滞后又好脾气的地绽开:“朕和你开玩笑呢,别吓着就好。”
他声音低沉,缠着剪不断的愁绪般,几分自嘲,几分黯然,眼中璀璨光彩销为淫雨霏霏中的冥冥天色。他以“玩笑”二字,想寻回几丝本就不存在的颜面。
,她还是心狠如铁地的拒绝了他,以一个君臣之道,不再留有余地。
在她心中,到底是所谓道义更重一些,褚桢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为情所困,病入膏肓般沉陷在对她的喜爱里。可往往可悲的是,情再深,只是他一个人的,南山从未想过要为情而与世俗对抗。
褚桢自然是很好的一个人,也教她心动不已,可他身为大魏天子,心只能付出零碎一两片,情也是三四成永不完满的残缺。南山从十五六便是官家人,她太明白何为帝王心。
纵然没有礼制如山横断在两人之间,她也不会轻易去尝试十之八九要教自己伤透心的爱恋,江湖人,江湖味,她不会为此成了一只金丝雀。
褚桢心情糟透了,却强装一副无碍的模样,稍走了一会儿,他便教徐公公打道回宫了。南山敲敲脑袋,把褚桢赶出自己的脑海,她想早日查明薛勉与宁王的阴谋,而后挂冠离去,也算对得起褚桢对自己的厚爱。
可她依旧浑浑噩噩的,褚桢这一番话说的得太突然了,让她难以消解。往日南大侠于男女之情太过迟钝,只是朦胧的能猜到一两分罢了,如今褚桢说破了,倒教她不太能随性忘记。
二十年纯正母胎单身狗南山,可谓油盐不进的钢筋混凝土,从未意识到自己喜欢过谁,也从未感受过谁人喜欢自己。她眼中大概只分敌与友,友里也只分要好或是顶顶要好罢了。
她早饭也没有吃,罗在和寇星凡也彻底扔给崔劢管着,回到琳琅院便捂着脑袋狠狠睡了一觉。一睡解千愁,一饭忘万忧,心情愉悦便要花钱如水流,故而她睡醒第二件事便是去吃,可惜南大人生活刚刚温饱,自然就不能追求散尽千金的至高快乐境界了。
吃饱喝足时,正当午后,又是令人精神恹恹的时间。崔劢正是这时来了琳琅院,看见南山坐在台阶上那老地方,侧倚着廊柱,好似是正在眺望天上的几只风筝。
他走过来,正想同她说话,不想她扬了扬脑袋,说道:“你不坐下了吗,崔大人?仰着头看你真是累死了。”
崔劢收回刚到嘴边的话,离她不近不远的坐下,他双手搁在膝上,一时也没了官场中那兢兢业业的刻板模样。他说道:“我看练的得差不多了,便放他们俩回去了。”
“这点事情,你做主就好了。”南山双臂往前一伸,脸埋在胳膊的间隙里,又泛起困来。
“陛下和你说什么了吗?”他微微仰头,有些出神的地望着天,那秋空泛青,湖水般潋滟深邃剔透,太阳巍巍西垂,在天边晕出一抹艳金的霞。
“没什么。”她有些心烦意乱的地把脑袋抬起一些,露出翘翘的鼻尖,而后又猛的地一脑袋扎进自己的臂弯里,瓮声瓮气的地说:“骂了我一顿罢了。”
他仿佛喃喃自语般低声道:“那还好。”可他依旧放心不下,装出随口一问的语气:“陛下骂你做什么?”
“生气了呗。”她闷闷的声音传来,忽然她抬头一转,看他一眼:“崔大人,你话怎么变多了?”
崔劢垂下眼睛,没再说话,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依旧话不多,依旧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崔大人。正默默了不及一盏茶的时间,忽然听见琳琅院外有人疾声高呼:“教头!”
南山抬起头来,看见是王蔻着急忙慌的走进来,上一次他这样失了仪态还是为了罗在受伤。只见他还没站定,匆忙的行了个礼,便说道:“教头,韩珍病倒了,你快去看看吧。”
教王蔻这样的心急如焚,想来不是小病,她立即站起来往院外走去,崔劢则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跟在了她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