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薛勉突然找来了我和崔劢,我俩太过信任他,中了他的毒,便只能为他做事。他同宁王准备除掉齐王、季伉、蔡庸和王大人。”
“可是没等他们动手,你便来到了汴城,薛勉看重你的武功,想要拉拢你,正巧你闯了祸,他便顺理成章的将你要到了巡抚司中。”
“他擅作主张留下了你,可宁王却不高兴,他觉得你会坏事,命薛勉一定要杀掉你。寇夫人案过后,宁王更是不想留着你,可薛勉好像有些不听话了,始终没有动手。”
“从那时起,我便发觉了不对劲。我一直以为薛勉是为宁王做事的,可直到我发现薛勉公干处的密室连接着承乾殿,我带着崔劢去看了那个地方,我俩商议,一定要保住在查旧案的你。”
“于是便有了齐王案中你献上反诗这一节,有了这事的加持,宁王也决定留下你,去替他闯突厥人的十八险关。”
“你查旧案查得如此顺利,是崔劢为你瞒了许多,也是因为如此,薛勉渐渐不怎么相信我俩了。他意识到我俩知道了他和陛下的阴谋,想要除掉我们。”
“不过好事是,宁王也不怎么相信薛勉了,据我所知,齐王案后,宁王的许多行动已不在薛勉的掌控之中了。”
陆耽唱完了独角戏,陷入了沉默之中,想必他也知道崔劢被派到了凉州去,虽他武功高强,可此行的确是凶多吉少。
南山盯着烛焰,开口问:“既然丞相大人已经知道陛下要除掉自己,那心中早该有决断了,找我来又是为了什么?”
“验证。”王澹毫不避讳的在陆耽面前便说了起来,“陆大人所说不过是一家之言,他既然说你一直在查这件事情,那想必你是最清楚的。”
“陆大人所言不虚,若大人还是不信,那亲军都尉府指挥同知童鹤童大人也能作证。”南山语罢,便看见王澹铁一般的傲然脸上变了脸色。
他像是架不住这实话,忽然缩起瞳孔一瞪眼睛:“陛下疯了吗?我王澹对陛下忠心不二,为他登基出谋划策,他却要除掉我?”
他的心情,南山难以理解,或许只有蔡庸才能感同身受。忠诚与背叛,所付出的心血却遭人践踏,他一时哽咽了,铜铃般的眼里横这条条血丝。
南山同情他,眼中却没有悲悯:“大人还不明白吗?陛下眼中揉不得你们这样的沙子,就算你有一万颗忠心,他还是要杀你。”
“急流勇退,别无他法。”陆耽敲着桌子,忽然说道。
王澹眼睛通红,他脾气本就不好,此时更是气的发颤,大声说道:“我走了,我女儿怎么办?”
他忽然老眼一挤,无限哀婉的皱起眉:“我怎么就把她嫁给了陛下。”
四人的心情都很沉,虽各有心事,却一样默默不语。南山稍稍叹气,说道:“大人劝一劝皇后娘娘,这宫里恐怕是不能再呆下了,出宫虽难,可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澹狐疑的瞧她一眼,她正声说道:“大人若要帮忙,我可以出力,可大人也要帮我照顾好我家姑爷。”
“好。”王澹答应了一声,又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好,我走。”
除去离开这里,王澹或是南山,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既然陛下已经起了杀心,再不走,季家便是下场。
南山告辞时,王澹没有送他,他一个人坐在无眠的火烛前,想了许多许多。
韩隽同她走了一路,他不怎么能说话了,虽他从前也不爱说话。论今夜,南山还是高兴居多一些,韩隽还活着,便迟早都会和季喜再见。
季喜的孩子不会出生便没有父亲了,她感到欣慰。韩隽吚吚哑哑地问起季喜,想要见她,南山只能安慰他稍忍耐一些时日,他们一家定会团圆的。
这趟丞相府去得颇值当,南山准备明日把今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童赞。王澹若要辞官,汴城中不免又是一阵变动。
薛勉如此狡猾,这点风吹草动会不会惊扰了他,他若是意识到同褚桢的计划泄露,颂优、王皇后还有王澹,还能顺利地离开汴城吗?
往后想,如何救出季喜他们,又如何同崔劢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杂思与压力将韩隽还活着这一点喜悦的火光扑灭,她无由地难以开心起来。
还有宁王爷,他不动声色,却比咬人的狗可怕,他绝不会放弃攀登上人间顶峰的机会。
她一直将宁王和薛勉比为狼狈为奸,想不到狼和狈之间的联盟也会分崩离析,她太过关注薛勉,而疏忽了宁王。宁王如今的情况,她可谓一概不知。
朝局凶险,走错一步便是死罪。
这一桩桩一件件,杂乱无比地涌进她的心里,把她的心思挤满了,教她在没多余的力气去想别的事情。
她只能下定决心去搏一搏,不管是为了季喜,还是为了崔劢,亦或者是为了自己。她明白时不待我,狭路相逢勇者胜。
南山觉得自己太累了,或是崔劢的信教她心安,她回到屋中倒头便睡着了。
这夜细雪漫漫,直下到天明,还没有上朝,千里加急的军报便将整个皇城都震动了。
季伉的死已令西北诸将心寒,裁撤令一到,紧绷的时局断了弦,西北军队哗变,满朝震惊。
这又一道电闪雷鸣划破了南山的心,她一刻又一刻地等着边关急报,希望里面能有崔劢的消息。
她所不愿看到的局面,正是薛勉和褚桢乐于见到的,他们要将崔劢逼死在凉州,他们就快要做到了。
西北哗变令褚桢极为恼火,他一改平日里的怀柔作风,以铁腕手段严令地方官员捕杀哗变将领,再以新将领安抚了军心,哗变将领非死即逃,西北的事务便如骤风荡过原野般消散尽净。
几乎只在敕令一来一往的旦暮之间,这场哗变便如难以燎原的星星之火被滔天巨浪熄灭,西北军中再无季家的影子,皇帝一展君威雄风,可是崔劢还是没有音讯。
那只胖鸽子没有回来,南山又遣了三只鸽子去,她一连书信三封,却都没有回音。明知信鸽不是神仙,来去也是要花费几天时间的,可她依旧心受炙烤,难以平静下来等待。
她同崔劢的关系少有人知道,总不会有人来安慰她,她平日也总是别人的护花使者,好似已经习惯了自己守着愁苦,却不对别人说。
凉州太远,哗变那夜里发生了些什么,而后的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山水迢迢,音讯杳杳,她无从得知。汴城中局势凶险,更无法容许她移开稍许的心神。
这斗智斗勇的关头已经到了,一场大雪更无力赋为“瑞雪兆丰年”,只能将汴城中暮霭沉沉的昏黄压为黑暗,冬夜漫长风雪急,霜天笼着人影散乱,更笼着断肠的人心惶惶。
或是也感到了满朝上下的怪异氛围,今夜宫里借着为王皇后庆贺生辰的名义,在交泰殿大办宴会,以此来驱散朝中人人相疑的阴云。
南山正为颂优出宫的事情紧锣密鼓的准备着,本也对宫宴没什么兴趣,便称病没有前去。值得别人揣摩的是,丞相王澹也告病在家,没有去宫中为自己的女儿庆贺生辰。
那夜丞相府之行过后,王澹像是铁了心要离开汴城,他为此还演了一出摔伤的戏,而后便日日呆在府上,不再上朝也不再办公。
如此下去,不消三四个月,王澹必定可以从这汴城困局中走脱,可王皇后该如何脱身,似乎王澹也没有很好的方法。
想着这些,南山的思绪又多又杂,罗在迈进琳琅院她也未知觉。罗在刚从童鹤那里得令过来,要请她去童府上走一趟,却不想一进门便看见她在雪枝枯树下发呆。
一件白茶色的厚锦披风散散披在她肩头,她照旧穿着精神的圆领袍子,手里胡乱的拿着一本册子,中间夹着几页薄信。她身后屋里亮着灯,昏昏暖暖一团光里,她小伫在雪里,没有撑伞,任雪落了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