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深深皱起眉,眼里是薄薄的愠色,忽然他眼中涌出铺天盖地失落的浪,他喃喃说道:“时局这样的艰难,纵使朕这样的喜欢你。”
“陛下。”他打乱了她的心神,她忍不住截断他的话,心想宁王的事还没有提起,心急却还是压住了声音,放缓了语气,“再不起驾,时辰便要晚了。”
“臣听闻宁王爷喜得爱女,陛下顺路也去宁王府看一看吗?”她皱起眉头,眉锋直指,澄澄眼睛一翘,黯黯瞪他一眼,还是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褚桢淡淡回绝了:“这倒不必了,改日你代朕去就好了。”
南山铁了心不再理会他的情义,褚桢也同样铁了心要到丞相府好好看一看王澹。他嘴上说是要去探病,可南山知道,他不过是去探一探虚实,他已开始怀疑王澹生病的真假了。
褚桢所想要除掉的两个人,一个告病,一个筹谋着离开皇宫,他们的动作并不大,可褚桢狐疑的敏感,一丝风向也能拂动他紧绷是心弦。
近来他的如意算盘都打空了,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换一种方式,痛痛快快、彻彻底底,结束着一场乱局。
南山与他同行,一路心不在焉的想着事情,她是拿到了褚桢命她探望宁王府的口谕,可她依旧难以放松心神。褚桢这样聪明又细心的人,王澹能瞒的过他吗。
褚桢叫她一起来看王澹,又是什么意思。
如此想了一路,皇帝的车辇已来到了丞相府门前。说来有意思,南山来丞相府已经许多回了,可从大门迈进去还是头一次。
褚桢突然驾临,满府上下莫不战战兢兢,想当初这位新君刚继位时也是春风随身的人,走到哪里,都教人不会畏惧,可如今府中人都避着他,被他的君威压弯了腰。
王澹的妻子王夫人带领一家人恭迎圣驾后,引着褚桢去探望生病的王澹。心怀忐忑的南山看见卧在病榻上的丞相大人时,忽然长舒一口气。
只见王澹躺在床上,不知是谁给他改头换面,他忽然面黄肌瘦、形容枯槁,青黑的眼圈如骷髅一样。
他看见褚桢,便做戏般吚吚哑哑哼了几声,虫一般蠕动着想要动一下身子。褚桢见他的确病的极重,便拉着他是手安抚道:“丞相不要着急,把身体养好再说。”
王澹喘着粗气点点头,褚桢替自己的老丈人掖好被子,便起身要离去。他走到门口,忽然凌厉的一回眸,看见王澹还是病怏怏的模样,才放心的离去。
南山知道王澹是装病,陆耽在丞相府上,他有办法教王澹变个模样,这一次危机算是躲过去了,可她依旧敲响了她心中的警钟。
褚桢既然已经怀疑到王澹头上了,自然也不会放过她,她已不是安全无虞了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已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要送四个孩子离开汴城,就是今天。
南山几乎是一从宫中出来,便直奔巡抚司而去,她把四个午睡的孩子全都哄起来收拾包袱。孩子们睡的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里乱糟糟的收拾好,便被她领出了巡抚司。
幸而赶上了巡抚司新结业的孩子们纷纷被外派,她带着四个孩子出宫去,也没受几句盘问,便被放行了。
南山替他们凭了一辆马车,交待由沉稳一些的王蔻和韩珍换着来赶车,四个孩子知道今日要走了,全都默默不语,到了城外要告别时,都站住了不愿走。
南山也拿了一样东西,便是颂优的琵琶,这样东西,与其她自己留着,不如给另外一个人。
因后边还有大事,童赞也走不开了,她只能让孩子们自己打听着去,她又给他们一些盘缠,她啰嗦了好一阵,终还是到了告别的时候。
汴城外白雪皑皑,一驰无尽,汴河结了河冻,在阳光下如碎宝石镶出的项链一般,在一片沉闷的白里闪着灵动的光。
南山拿着那把琵琶,交到罗在手上:“到了银鸽山庄,那里有一个名叫唐逢的老先生,你把琵琶交给他,就说是他家人留下的。”
罗在抬起眼,不等他回话,她便一咬牙,蹙眉压低了眼睛:“快走吧。”
他想起她曾说过的话,什么长大了就要离开她的歪道理,他低下头,抱紧了怀中的琵琶。
若是再说些告别的话,她一定会心软的,就这样让这群孩子慌里慌张的上路吧,或许刚刚睡醒的懵懂,匆忙别离的慌乱,会打消彼此心中的不舍。
“快上车吧。”她再次催促,将四个孩子都赶上了马车,王蔻拉着缰绳,只说了“教头”两个字,她便提起剑一拍马屁股,催马车跑了起来。
马车越来越远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她终于安心了,可心中又空落落的。这片无垠的雪,好似她的心一样,一样的荒芜,一样的冰冷。
南山看见寇星凡突然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风吹着头发杂乱地拥在她的脸上。白色雪景里她黑发乱舞,黑色发丝缠绕的白色脸庞上,是一双黝黑落泪的眼睛。
远远的,寒风吹的南山眯起眼睛,呜咽的风中依稀传来寇星凡悲伤的哭泣。
她还听见罗在远远的喊声:“教头——天好冷,你快回去吧——”
“知道了。”她自言自语道,“一路顺风。”
天地交融,无尽的蓝与无尽的白在天边汇成一线,那马车越来越小了,她豁然一笑,提着剑精神百倍的返身回城。
孩子们一走,南山在巡抚司里便真是孤身一人了,她唯一的陪伴如今杳无音讯,飞出去的鸽子又原模原样的飞了回来。
她晚间一人吃饭,一人生火,一人铺上被子,还有自己挨着冷去吹灭蜡烛。她仿佛又回到了刚进巡抚司的时候,独来独往,无亲无故。
她回忆起这快一年来,同孩子们的点点滴滴,不论是天天说着要做天下第一的罗在,还是被她拆穿了女孩身份的韩珍。
曾因被人利用而惶惶不安的王蔻也好,父亲死时踢了被子要同她大战三百回合的寇星凡也好,都是她最宝贵的爱徒。
罗在懒散,韩珍怕死,王蔻老成,寇星凡娇蛮,可她如今想起来,他们都是那样的可爱。
他们的路还很长,南山不知他们往后的命运会怎样,他们最终又会变成怎样的人,她只希望来日相见之时,他们四个都还好好的。
没有了这几个孩子,南山还是过的有些不习惯,好在几人商议好要对宁王动手,她便也勤奋的练起剑来。
一碗一碗的药灌下去,苦的她最近嘴里都只有药味,好在她肩上的伤恢复了一些,用剑是不成问题的,虽比不上从前,但杀个人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除去练剑,便是应付褚桢,不知他是又恢复了当初的热情,还是彻头彻尾的怀疑上她了,总要把南山叫去侍奉笔墨,可叫她去宁王府的事情,他再没提过。
王澹装病装的很真,去探病不过两三日后,褚桢便松口答应了让王皇后出宫祈福,南山想起那日褚桢那般怀疑皇后,不禁替她松了口气。
下雪天,南山应召往侧门入宫,正巧遇上颂优出殡的仪仗,皇后出宫的车辇跟在后头,浩浩荡荡一条白色长龙接着明黄的尾巴,叫路过的人足足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南山往出宫的人群里望,她知道七七就在里边,可一片黑压压的人潮里,她无法找到七七。
最近离开的人太多,她竟然也开始怀伤了,七七这样走了,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她蓦然想到崔劢,他究竟在哪,他还会回来吗。
她抬头看看天,希望天上滑过一抹白色的鸽影,会带来崔劢的消息,然而,空空如也,除了湛蓝的天,她什么也看不到。
等车队过去了,她穿过萧瑟的宫门,斩断了留恋,往承乾殿去了。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宫中喜气洋洋,早将颂昭容的死和皇后的离宫抛诸脑后。
白色东西总是晦气,颂优从前的住处虽然空出来了,可还是贴福挂彩,装扮的红火热烈。一路走去,处处张灯结彩,她终感到了些许过年的喜悦。
宫中事物繁杂,今日便开始扫尘了,这是年三十的活计,宫里却要个一两日才能做完。梁上落下的灰呛人,褚桢便搬到了承乾殿的西厢房里处理朝政。
南山去了,一样是替他研墨,两人都不说话,这活便很沉闷。这日她研了会儿墨,褚桢却开口对她说:“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朕记得,朕曾叫你去看看老十,你替朕送些赏赐过去吧。”
她应了下来,却想到崔劢说要回来和她一起过年,可除夕已经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