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优的褥子底下有一块巡抚司令牌,这意味着什么?是有人要栽赃陷害她,还是那东西本就是她的?巡抚司是开国时就立有的职处,谁会用巡抚司的牌子来栽赃人,南山思来想去,断定那牌子就是颂优自己的。
颂优何处得来的牌子,南山想不明白,她更觉惊惧的是这暗潮汹涌里,还有多少人带着平凡的面具,还有多少人如同颂优一样有着更深一层的身份。
时局太可怕,如同这阴沉的雪天,大雪将一切覆盖,这些不起眼的石子沉默的埋在雪里,绊人一跤时却亦是惊天动地的威力。
一一被这巡抚司令牌吓得病了,南山并不觉得她值得耻笑,一一是个聪明人,能思及这背后种种令人心生畏惧的事情。
一一觉得怕,南山心中也不会少半分的忐忑。颂优若是巡抚司的人,她是否是薛勉安插在后宫的一枚棋子,褚桢又知道自己枕边人的这一重身份吗?
皇帝陛下不是一个值得人口吐真言的人,她若去和褚桢说了,命运也就交到了褚桢的手里,偏偏她不能够信任他,她也不想把命运交付给他。
她此时才发现,褚桢已完全不是同她站在一起的人了,她斥他于千里外。此刻若找人分忧,她会想到崔劢,想到童家父子,甚至于想到了栾凤,可却不会想到褚桢。
南山好言安慰了一一,教她安心养病,而后便离了香罗殿要出宫去,她打算将此事也同童鹤商量一下。
香罗殿在宫中较偏僻一些,却是风景这边独好。殿外银杏植的密,还有一泉天青色的金玉潭,这不大不小一潭水如蓝色宝石般纯净,潭底枯枝败叶作画,深浅浓淡,分外清晰。
潭中一座银杏叶堆成的浮岛,好似金砂凝聚,又仿若玉砖砌成。蓝光艳丽的潭水四周围着莹莹冰雪,无人在此来去,倒让人觉得格外宁静。
不远处有小孩子的嬉笑声传来,她往那看看,是颂优正领着三皇子褚颂在玩雪,褚桢站在一旁看着,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她想绕道往另一侧走,徐公公却已经呼着白气跑过来了:“南大人,陛下叫你过去呐。”
被褚桢看见,她便没那么轻易可以走掉了。南山信步走过去,踩出一串平稳的脚印,褚颂本蹲在地上,伸只小手戳戳雪,一副又想玩又怕冷的模样。
他看见南山过来了,站起身朝她跌跌撞撞走过来,像只花团锦簇的白馒头在雪里滚一样,他一挨到南山,便小手一展,抱住她的腿,喊了一声:“荷花大人。”
褚颂脸蛋冻的通红,吸溜着鼻子又说道:“明年还送花给你。”
南山想起来了,今年夏天时,褚颂是借花献佛的送过一枝荷花给她。褚桢显然对自己儿子的表现很满意,他同颂优并肩走过来,又刻意离颂优有些远,他欣然道:“免礼吧。”
颂优一身千岁绿的云锦袄裙,沈香茶色的披风领子绣着金线荷花,高高簇在两颊旁,她含笑对南山点头施礼,又上前来将褚颂抱走了。
她软云发鬓抹了两侧耳朵,两线孔雀翎坠子从乌发中泄出,衬着那长春花样的唇上笑意阑珊,却教南山心中寒意骤泛,想起那枚巡抚司令牌,不由的蹙了一下眉。
褚桢心细,察觉到她一时的烦忧,他解为她是不高兴了,为了他同颂优在一处,从前她也为这个置气过。他刻意的地侧身,微微用背朝着颂优,说道:“你送颂儿回华仪宫吧,等会儿该着凉了。”
“臣妾告退。”颂优知趣的地告退,也带走了还吚吚呀呀不肯走的褚颂。
南山侧过眼睛,假装没有看见颂优同褚桢相别时那番你侬我侬的眼神缠绵,她是那个恶人,一露面便将人家一双和鸣鸳鸯给拆做了两半。
她亦识趣是拱手道:“若陛下没什么事情,臣便告退了。”
“站住。朕说没事了吗?”褚桢斜着眼觑一下她,眉皱一下又松开,他淡淡说道,“陪朕走走。”
玉真远嫁和亲,那夜两人吵的不可开交,南山把为人臣子最恶毒的言语都说出来了,此时虽不如彼时剑拔弩张,可其间的微妙气氛,压得两人都不说话。
“走吧,到昆明湖走走。”褚桢先开了口,说完后便又再啃噤声,心事重重地埋着头往前走。
她跟上他的步伐,两个人沉默不语地慢慢走着,只把雪踩得“吱嘎吱嘎”响。他听见稍后面她散散的步伐声,若有所思又满腹心事,听得他心烦意乱。
他想要问她,问个清楚,又开不了口,她有多少真话,多少假话,又多少气话,思绪压得他脑袋沉沉的,脚也有千斤重。
“最近天更冷了。”沉闷过头,总令人不适,南山突然开口随意说一句,想要扫除雪天的阴霾。她停下脚步,手钻出披风来,张口朝手上呵一口暖气,再用手搓一搓冰凉的脸颊。
“是啊,每年冬天,总要有那么一阵酷寒。”他深深吸一口冷气,从怀里拿出一杆细长如草的烫花银烟枪,填上香气熏人的烟草:“可以暖身子的,抽一支?”
她不太爱烟草,却还是接过来,看他自己也拿了一支翡翠的烟枪,抬在嘴边,然后拿出火折子打亮,将两支烟杆都燃上。干干净净的雪地里,两个人站着抽烟,一语不发,似乎各有各的心事。
他偷偷看她一眼,她手抬着烟,眼睛垂着盯住脚尖,很久才浅浅地吸一口,然后缓慢地吐出一口烟,烟缓慢地飘着,一会儿是雪的白色,一会儿是她唇的红色,一会儿像她眼睛一样沉郁的苦褐。
“你和崔劢……”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然后看她一眼,她也侧头看他一眼,然后垂下惊慌的眼睛,狠狠吸口烟,不说话。
他的心都绷紧了,手将烟杆捏得紧紧的,忽然又叹了气:“罢了……就当朕没有问过。”
她心纠紧了,脑袋里有些混乱不清,冷冽的风又开始吹起来,吹得她头晕目眩,烟草的气息涌上额头,她忽然低低说:“崔大人怎么了?”
她问得又短又急,夹杂在呼啸的北风里,像抓不住、急急滑走的雪花,他揪着心,踌躇着低声道:“朕听说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和崔劢?”
他问不下去了,手里的抬着的烟杆细细一支,猩红烟头一明一灭,他看着,心也一明一灭。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垂手,烟杆里的红光火点洒到雪里,变作不可见的焦黑小粒。她往前走,他又听见那心烦意乱的“吱嘎吱嘎”的踩雪声。
明明是两个人,走在雪里却是形只影单的孤雁。他的问题,她是会承认或是不承认,还是就这样装聋作哑的地带过,他不敢问的太露骨,她若是一口承认了,那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南山的心思却不在这里,她要想着颂优,偏偏还要被褚桢拉扯着思绪。风吹来,树梢上的雪被散乱的吹落,她眯起眼,阻挡这混沌的乱雪。
“颂才人宴会上受些委屈,朕总要安抚她一下,她又争光,朕打算晋一晋她的位分。”他半是解释半是商量,却未发觉自己触了她的霉头。
玉真恐怕才是最委屈的,颂优自然出彩,她自己自然是出糗那一个。她一句冷笑噎在喉里,声音有些恼怒:“陛下恩宠后宫,何须来问臣的意见,陛下自己的枕边人,陛下自己最了解。”
他宠爱蛮横的明妃也就罢了,不明不白的颂优他照样对人家好得很,朝廷之上,举目只见王澹、薛勉之流,他曾经关乎新政的豪言壮语,如今倒可堪嘲弄了。
“颂才人哪里不好,你要这样暗暗讥讽她。”褚桢刚觉得她脾气消了,有几分乖巧,可她立即变了脸,又撩起他的三丈火来。
一旁徐公公心中鼓捣着:“完了,完了,冤家又要吵架了。”
果不其然,南山反口就是一句:“臣不敢。”
“你真是可恶至极!”褚桢亦恶语相向,当初相识相知的那点情义,好似已被琐碎而有漫无边际的事情消磨殆尽。
“徐海,告诉颂才人,三日后的莽山围猎她也要去。”他好似是故意要说给她听一样,语罢便狠狠拂袖而去。
南山只能在心里送他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最蠢”,即刻头也不回的便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