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所长请求孙晨任命新外科主任的草稿刚写完，小亮帮忙参考修改了一下内容，忧心忡忡的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声音平板生硬，像个面对女孩舌头打结的青涩男孩：“慎重，必须慎重，您提交的名单，好似太过草率。”
顾所长有自己的顾虑，诊所里不缺按部就班的规矩人，李大哥王大姐等前辈级别的，医术好，脾气好，会做饭，论本事，全是当主任的料，坏就坏在或多或少都患有选择困难症，上班时头脑清晰做事有条有理，下班回到家就换成了另一副面目，他们常为明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出门而纠结的彻夜难眠，消化系统常因饮食过量而出问题，最可恶的是某些医生明知故犯，染上不良嗜好，短短几个月给磋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顾所长深怕有一天日渐严重的并发症“焦虑、”“恐慌”等情绪被他们用到手术台上，当一名医生对病人的症状开不了确切的药物时，他们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年轻人为人处事虽然果断利索，但缺乏上进心，管好自己尚且吃力，哪有闲暇为别人担惊受怕。
赵彬彬是孙晨亲自送来的，点名重用他，因此赵彬彬的主任头衔属于钦点，顾所长同意与否不重要，好在那会儿他挺喜欢赵彬彬的率真开朗，医术上青出于蓝，这样的青年才俊打着灯笼找不着，后来他专门写信感激孙晨的雪中送炭，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可现在他宁肯让出所长的位子，绝不愿看见赵彬彬再多当一天赵主任。
“这些人当不好主任，不瞒你说，他们平时工作，少不了赵主任的时刻指点。”小亮说。
顾所长头发花白，长的圆润，谢顶，近视镜镜片相当于两枚一元硬币的厚度，高低适中的鼻梁被压出一道紫痕，他天生自带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感，板着脸做严肃思考状，臆想中的威慑力始终停滞不前。
“那也比赵彬彬去而复返的好！”顾所长煞有介事的吼道。
小亮：“赵主任还会回来么？我觉得他不会。”
“我是说万一，总之尽快选个新主任为好，万一他回来了，只能当个小兵，那就没什么实权了。”
小亮思忖道：“嗯，有道理，伯伯，抓紧时间，发送申请文件吧。”
“让一让！”顾所长未及按下“确认”键，门口飞来一声吼叫，赵彬彬打横抱起林霄，踢开护理床，几乎是跑着冲进急诊室的，小亮的三魂七魄尚未归窍，赵彬彬腾出手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块心形的磁铁随意一抛，急诊室大门开启又关闭，小亮只见那磁铁迎面飞过来，中途一个急转弯，在空气中划出两道灼热的白烟，死心塌地的选择了顾所长的电脑荧幕作为落脚点。
“心脏起搏器，”赵彬彬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瞬间在林霄周身装了一堆仪器，设备检测到接触的人已失去生命体征，纷纷拉响警报，“自动洗胃机…呼吸机……”
进行整整两小时全力以赴的施救，最后在警报轰鸣的骚乱中，小亮撬开了急诊室的门，亲眼看见赵彬彬为一个死人忙碌个不停，两根指头粗的管子正cha进林霄的太阳穴。
那一刻，小亮头痛欲裂，疯狂的嚷叫道：“住手！”
一颗晶莹的汗珠自他鼻尖跌落，他微微一顿，不为所动：“只有这样才能救活他。”
“我不答应。”小亮一字一顿，前所未有的坚决，他自己是机器人，其实并不知道作为机器人有什么不好，“这样做是不对的。”
赵彬彬施舍给他一个不耐烦的眼神：“我不认为变成你这样对他来说是坏事。小亮，我尽力了，抱歉，这是唯一让他活过来的方法。”一意孤行，处理好人机接口，读取死者的大脑信息，将之删除，下载一套驱动程序，人体的细胞随之变异，重新充满活力，赵彬彬管它叫做“明日之光。”
死而复生受时间限制，死的太久，血液凝固，灵魂衰竭，就享受不到“明日之光”带来的奇迹，赵彬彬一路跑的飞快，林霄仍像临冬的春草迅速枯萎，他死马当活马医的折腾半天，走投无路才拿出杀手锏，剩下不到十分钟了，鬓角汗水淋漓，他神经紧绷到极致。
或许小亮接受不了顾所长的乌鸦嘴一语成真，赵彬彬去而复返，而他们还没来得及递交申请文件，备受打击，打定主意捣蛋到底。
“这不叫活着，只是没死而已。”本应带情绪色彩的话语小亮呆板的语调一说特别扎耳朵，赵彬彬百忙之中抽出一丝精力反驳：“没死就叫活着，我忙着呢，一边儿玩去。”
“滴滴滴——您的输入有误——”主机突然发出警报，赵彬彬头脑中拽的太紧的神经迸发出嗡鸣的晕眩感，将断未断，竟是连接林霄的管子给拔了。
“你给我滚出去！”他赫然起身，嘶吼道。
段灵玉将管子一撂，手一抄，无论多么危急的时刻，他明艳的眉目总散发着不知人间疾苦的懒散来。
“明日之光是死神的谎言，我愿永远沉浸在黑夜，不叫那罪恶的光芒荼毒我身…”小亮刻板的说道，“死神的谎言，我愿永远沉浸在黑夜，不叫那罪恶的光芒荼毒我心……”
“好啊你！”赵彬彬指着段灵玉，牙齿几欲咬碎，“那小子给你当代言人了，很好玩么！”
“我是认真的，怕我自己说了你听不进去，只好拜托小亮代为转告，哥……”段灵玉化作磁石溜进赵彬彬的口袋，逃过蓝衣卫的追捕，赵彬彬肯掩护他，实属破天荒的好运，撒娇似的扯着赵彬彬的袖子央求。
“胡闹！”赵彬彬厉声打断，甩开段灵玉，夺过管子，急不可待的找接口。
“电源已断开，系统无法识别您导入的链接，请稍后再试……”
一把被硬生生拽断的电线噼里啪啦的冒着火花，赵彬彬彻底崩溃了，猛地推开段灵玉，注视着滋啦蹿烟的线头，低沉的嗓音自幽远的地狱渗出来：“保安，保安……”
“有我在，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段灵玉态度变得强硬。
赵彬彬稳住凌乱的呼吸，胸口仿佛有块铅锤压着，虚脱的无力感扑面而来，束缚住他的四肢与五脏六腑，这才意识到原本旺盛的精力已经被煎熬的所剩无几。他强撑着站起来，眼中喷出尖锐的戾气：“你给我死出去！”
闻声赶来的保安遭到顾所长的拦截，小亮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叛徒，根本指望不上。
“我再说最后一遍，”五分钟能做什么？他不知道，但总比坐以待毙强，“都给我死出去！”
小亮兀自喋喋不休的咕哝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魔咒，见段灵玉脸色难看，狐假虎威的神气没坚持多久，磕磕碰碰的晃了出去。
“已然错过最佳时机了，放弃吧，”段灵玉说，“林霄的死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借着尸检的机会滥用异术，征得死者家属的同意了么？就是死者本人，如果有意识，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蓝衣卫本就不待见你，正愁抓不到你的小辫子，谁能保证，林霄不是他们派来整你的？”
赵彬彬满腔怒火陡然被泼了盆冷水：“你是说王统帅自导自演，不惜害死林霄，借题发挥？”
段灵玉悠然的点点头：“你能想明白就好。”
赵彬彬难以置信，喉咙像有东西堵住，一阵闷痛：“人死了总不会作假，段少主，我要抢救我的病人，请你现在马上立刻，滚！”揪住段灵玉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段灵玉落地时已在诊所外。
——
三天后，赵彬彬批准了段王妃的出院申请，顺便开了几副心律失常的药物：“一日三次，七天一疗程，一个月吃完不用再吃了，这种病多靠自己调节。”递过单子，护士拿去开药，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药剂师临时请假，最近手术少，他暂时接了过来。
待在小小的窗口内，反复回想昨天下午刘风扬带一帮蓝衣卫接走林霄，说带回去供兄弟们悼念一天，今晚土葬，并代孙晨转达命令，命他尽快写出林霄的尸检报告，给大家一个交代。一想到这事他就莫名烦躁。
“是他，就是他！”对面响起一声大叫，打破了医院里沉闷的寂静。
赵彬彬愕然抬头，见是那天被自己撞倒的抬护理台的小胖子，伙同四五名手持长矛的同伴，气势汹汹，簇拥着大病初愈的王妃，秋后算账来了。
“保安！”赵彬彬话音未落，王妃面带感激拉住他的手，不顾他震惊的反应，语气亲切：“赵医生，多亏了你呀，不然我早死了。”
可不是么，本来都下病危通知书了，赵彬彬在林霄那里受到的挫败，重新在王妃身上找到了底气。
不是王妃没救了，而是施救的过程极其耗时费力，何况是段氏的人，医生们都不想全力以赴。
赵彬彬为这事差点跟顾所长吵起来，然后一意孤行的将那帮打下手的使唤成了陀螺，隔着肚皮他都能听见那帮人暗暗叫苦，抱怨孙堡主的纵容，又把这鬼见愁放回来了。
“呵呵呵！”赵彬彬当惯了患者口碑中最受欢迎的医生，什么感恩戴德的场面没见过，王妃纡尊降贵表示感激还真挺受宠若惊的，耳根直发烫，“看病救人是我们的天职，王妃不必挂怀。”
“呸！我看就你一个人把这当成天职，要不是赵医生及时赶到，我就死在那群窝囊废手里了。”
“哈哈哈……”赵彬彬干笑，“王妃言重了，他们是顾所长一手带出来的，医术各方面不比我差。”
刚走出病房的顾所长听了，非常受用，被赵彬彬忤逆了大半辈子，总算听到一句人话。
王妃讶然叫道：“原来是那老顽固调教的，怪不得都一个德性，迂腐呆板，只做表面文章，里子都掉光了还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呢！赵医生年轻，有责任心，吃苦耐劳，不愧是孙堡主亲手挑选的。”
“过奖了，王妃，您的气色很好，回去按我开的药方服用一个月，忌大喜大悲，饮食适量，时间一长自会痊愈。”赵彬彬收拾医疗档案放到柜子最上一层，准备下班。
“赵医生火眼金睛，断的一点不错，我患了好几种心病。”王妃不慌不忙的说，“平时只一种发作还好治，对病齐发，就需得赵医生这般医术高明的才接得住。
段氏向来有恩必报……”
赵彬彬听话音变了味儿，忙说：“我不要回报，吃喝不愁的年月，东西多了，累赘。”
“谁说不是呢，我才想着，改天请你和孙堡主去段城吃顿饭，凭老段跟孙堡主的交情，替赵医生谋个所长当当，小事一桩。”
且不说赵彬彬多反感怪兽诊所的一切职务，孙堡主和段城主那表面兄弟的关系能否经得起和风细雨的考验倒是值得怀疑的。
“王妃，车子备好了！”顾所长野兽般的粗犷嗓音强势出击，结束了王妃一厢情愿的感激。
砖红色的夕阳余晖下，王妃从南瓜马车镀金的窗口探出脑袋：“我先让小玉画面锦旗送给赵医生，他画的可美了！”
赵彬彬走出换衣室，诊所里的人早早走光了，几个患疑难杂症的病患发出夸张的呻yin，他不以为然的扫过地面缓缓移动的人影，说：“锦旗就免了。”
走下台阶的时候，身后的人影终于按捺不住出声了：“还在生我的气？”
赵彬彬何止生气，简直恨不得拿手术刀剁了他，段家上下唯一的宠儿，好好的小少爷不做，三天两头往孙家的地盘跑，真以为他老子是孙堡主的好朋友么？真以为孙家很欢迎他，真拿自己当万众瞩目的明星了？
“没有你，我现在不会去参加林霄的葬礼！”赵彬彬睫毛微颤，神色森冷，“王小亮，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