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主出于人道主义下令厚葬林霄,孙晓萌建议在后花园择块墓地,好过荒郊野外,小伙子本就不太适应永动国的生活,死后远离人群,倘若魂魄尚在,未免太孤单了。
这一提议对一个小小的蓝衣卫来说好的过分,王统帅老大不乐意,碍于是小姐提出的,他不好发表意见,撺掇刘风扬举手反对,刘风扬生怕得罪小姐,硬着头皮好言相劝,王统帅没得端着一张臭脸生闷气,寄望于孙晨拒绝女儿的请求。
永动国成立以来,死人寥寥无几,蓝衣卫手握翻云覆雨的实权,又都是体格精壮的男子,有永动轮的光环护着,平时鲜少生病,自古至今,林霄是第一个死于非命的蓝衣卫。
赵彬彬临时写就的尸检报告标明了死亡的确切原因,下葬前要公之于众,他把报告删了写,写了删,纠结的要死。孙晓萌的提议正合他的意,揣好报告上前发表意见,孙晨犹豫再三最终同意了。
园子里是植物的天地,孙晓萌采取的是树葬的方式安葬林霄,现场观看的只有寥寥数人,群众都在观看各个街口的大荧幕。
工匠挑了一棵胡桃树苗,等着侍卫挖好坟坑将人放进去,才轮到他干活。
刘风扬接过尸检报告逐条阅读,赵彬彬给出的结果与他们多方调查得出的可信说法完全吻合,即:实习亲卫林霄,因身患顽疾,导致精神抑郁,寻常靠药物方能入眠,7月2日凌晨,误食抗生素且过量服用而促使肾脏受损,以致死亡。
听完报告,孙晨向赵彬彬投去赞许的眼神。
安葬事宜持续到深夜十二点,事后,赵彬彬应邀去了灯火通明的会客室,孙晨打发走王统帅,房间里就剩赵彬彬和孙氏父女三人。
孙晓萌在喜欢的男人面前露出成熟的女性特征,温柔典雅,说话轻声细语的:“阿彬,谢谢你,为大局着想,没把小林子的真正死因弄的尽人皆知。”
孙晨一直无法认可女儿对赵彬彬慢声慢气的羞惭模样,不着痕迹的哼了一声,将那句“算你识相”憋住了。
“请坐。”孙晨幽暗的神情酝酿出淡淡的温和,伸手示意。
赵彬彬谢过,站着不动,眸光微垂,道:“小姐客气了,维护堡主的威严是每个身为此地臣民的责任。不过,我记得从没跟谁说过关于林霄的另一层死因,小姐是从何知晓的?”
孙晓萌下意识的用眼神询问父亲,孙晨背负着双手来回踱起步子,笃定道:“因为我相信凭赵医生的敏锐,绝不至于忽略那么重要的线索。”
赵彬彬淡淡一笑:“那堡主又为何答应我将他带走?交给蓝衣卫岂不更省事?”
孙晨:“蓝衣卫一群莽夫,怎么比得上赵医生稳重。”
赵彬彬:“堡主太高看我了。我给林霄做了全面检查后便开始解剖,发现他曾长期服用安眠药,胃里也的确出现了过量的抗生素,他脏腑有毛病,身体状况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朝气蓬勃,所以才服用抗生素缓解病痛。
但他患的其实都是不怎么严重的慢性病,用不着吃那么多抗生素,报告上写的错把抗生素当成安眠药吃依的便是这条根据,真正致死的应该是一种无形的东西。”
“无形的东西怎么杀人?阿彬,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孙晓萌催道。
“我在他衣服里找到了这个。”赵彬彬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一封信,孙晓萌小声惊呼:“对,我在他床头也找到不少照片和信件。”
赵彬彬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和小女孩,说:“他父母离异,他死后,母亲独自抚养妹妹,他总是惦记,就以写信的方式来排解心中忧思,时间一长,精神上承受不了。”
“爸爸也是这么说,”孙晓萌道,“阿彬,你推测的结果正是我们不愿宣之于众的。以往,活腻了自尽的顶多惹人唏嘘几天,没人真正同情。小林子的情况有点特殊,他被迫走上这条路,显得我们不近人情,活活拆散了他和他家人似的。”
孙晨显然不赞同女儿如此直白的说法:“胡说。”
孙晓萌窘迫的抿抿嘴,赵彬彬赶紧接过话头解嘲道:“堡主,既然我们的猜测不谋而合,您肯定在林霄惯常的生活环境里发现了类似的东西。”
孙晨的嗓音和他宽大的背影一样低沉浑厚:“不错,及时发现并收了起来,这种事传出去影响不好,反正我问心无愧。”
孙晓萌从袖子里取出几封信,夹着两张照片,信的内容大同小异,照片上自然是母女俩不同时间的大头照。
“能不能让我看看?”赵彬彬问。
孙晓萌面露难色,余光瞥向父亲,得到某种默契的许可才将东西交给赵彬彬:“就是些孩子想家而无人诉说的自说自话罢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你看吧,完了当纸给小林子烧了。”
拆开信一目十行,赵彬彬眉头渐渐拧成一团,烧了?
“堡主和小姐太拿姓赵的当自己人了,本该烧毁的东西,我怕看了一时冲动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嚷嚷,坏了堡主的事儿我可担待不起。算了,连我带来的一起奉还给孙小姐,如何处置我就管不着了。”赵彬彬心平气和地把信件照片原封不动的还给孙晓萌,孙晨老大没趣:“赵医生言重了。”
“哎,”赵彬彬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带来的那张合照,孙晓萌手一顿,他难为情的皱起眉,“这张拍的挺好看,我想留一张,有空练练临摹,否则我怕自己无聊疯了。”
孙晓萌醋意大发,蛮横道:“那就临摹我的照片,亲自给你当模特也行。”
赵彬彬似笑非笑:“怎么敢麻烦小姐。”
孙晓萌气的跺脚:“你还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哼,老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小姐好像误会了……”
“有心思画画,不如多练练演技呢,下次遇到合适的剧本,免得我替你求情。”孙晓萌一急不管不顾的和盘托出,赵彬彬愣了愣,没回过神,孙晨这时转移话题:“彬彬啊,你知道我听说小林子出意外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么?”
赵彬彬闷声道:“什么?”
“当年你初来乍到不习惯这里的生活环境,整天郁郁寡欢,无心做事,通讯发不出去,跟朋友聊不到一块,你就用写信的方式发泄心中的不满,人家写信用的是纸,你用的是墙壁、地砖,大街上的路灯柱子,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赵彬彬忍不住发笑:“还有轮子。”
“哦?”孙晨扬声大笑,“那时候我真怕你想不开,怕哪天醒来见不着我煞费苦心救活的赵医生了。”赵彬彬和孙晓萌跟着笑,仿佛那时的所作所为像个滑稽的小丑。
孙晨笑声骤停,他们也跟着戛然而止,赵彬彬只觉他尖锐的视线似一把钢锥射过来:,伴随着狐疑的训问:“你没自尽,不代表你忘了过去,恰恰相反,你回家的愿望更加强烈了,迫使一个囚犯放弃近在眼前的阳光的动机,必然非同小可!”
这才是孙晨叫赵彬彬谈话的真正意图,赵彬彬不大意外,能被一两句无关痛痒的理由敷衍过去的就不是孙堡主了。如果说最初出于意气用事才出尔反尔,现在他有了必要的留下来的理由,而且并不打算隐瞒。
“树葬可以让死者的灵魂融入坟头那棵树身上,可惜只是有所耳闻,未曾亲眼见过,我不想错过这次见证奇迹的机会。”赵彬彬离开城堡时将近黎明,孙晨不光相信了他的解释,还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很长时间都忘不了当自己说出“林霄可能死于他杀,求堡主允许我暗中调查真相,”孙晨那震惊、狂喜、精神炯炯的目光宛如钻破冰层接触到足够生长的嫩芽空间那般满怀希望。
有件事令他十分惶惑,就在前半夜,永动轮从五分钟一圈猛然提升到五分钟三圈,时光的流逝速度跟着剧增三倍,赵彬彬在短短几小时内看了三次日落,体内能量急剧消耗,瓶子里的绣球花转眼干枯,地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险些儿因饥渴而昏厥,连续补充两支随身携带的营养剂,勉强恢复精力,孙晨忙着召紧急求见的卫兵,统帅王元兵却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睡眼惺忪不知今夕何年,孙晨气势汹汹的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副将刘风扬倒在第一时间就汇报了恒河的全面情况。
王元兵回味无穷的美梦一头撞碎后,来不及擦去嘴角的哈喇子,连发十八道求援信号,召集蓝衣卫赶去事发地点,直到接到从恒河畔发来的响应信息他才真正如梦初醒,全体蓝衣卫就剩他一个拖后腿的,连滚带爬好不狼狈。
无风无雨的天气,永动轮突发异状,按它任谁账都不买的惯性来看首先排除人为因素,其次就是能量源出了问题。
监控室一百多名技术员经过大半夜的努力终于在凌晨四点将备用能源连接成功,稳住局面,骤然迟缓的时光让置身于城堡的赵彬彬感到地动山摇般的刹那震颤。第二天,包括段城在内的食品铺子会人山人海,或许等不到天亮被震感惊醒的人们就会争先恐后的冲进各种卖食品的商铺,不出意外的话,黎明之际走在街道中央的赵彬彬,会发觉饿的眼睛发绿的男女老少随处可见。
以前也出过类似的事情,能源断供,永动轮会大发雷霆,据说转速最快一分钟十几圈,相当于一天一年,生物极速老去、死亡。
为了杜绝由能源库看守的疏忽造成的巨大动乱,孙晨曾亲手杀鸡儆猴,百十年间换了几十个看守,后来再没有此类事件发生。
看守的职责是在前部分能源消耗至三分之二时就通知技术员换上备用能源,今天的意外显然是看守犯了老毛病,不过那看守跟孙家沾亲带故,孙晨看在亲戚的份儿上只严厉训斥并扣除半年工资作为惩罚。
孙晓萌心慌意乱之下说溜了嘴,她爸选择宽大处理并非徇私,永动轮失灵的根源在于能源短缺,原先半小时消耗一毫升,循序渐进,非常有规律,技术员们甚至能摸准一瓮情感值确切的消耗时间,现在的永动轮好比一头喜怒无常的大胃王,心情好多吃点,心情不好便小口吃,人们一时摸不清它“进食”的规律,偶尔出个差错在所难免。
赵彬彬情不自禁的动了恻隐之心,怪不得孙晨最近一年想方设法搜集人类的情感,竟然是轮子的胃口增大了。孙晨甚至很反感女儿的多嘴多舌,他怕消息一泄露出去会引起人们的恐慌,至今仍封锁在城堡内。
赵彬彬不算城堡中人,即便告诉他也得用缓和的方式,试探清楚他的看法再说不迟,而不是一下子和盘托出。事已至此覆水难收,面对赵彬彬咄咄逼人的询问,孙晨不动声色的说:“你管好自己的分内就等于帮了我的大忙。”
赵彬彬的分内,给前来就诊的患者治病的同时做心理误导,引他们沉浸在生命中最悲惨的回忆里,催发他们的真情实感,流出眼泪最好了。
其他医生也受过孙晨的命令,每个人每个月至少完成五十个人的量,不然就得面临开除。他们大都是靠药物催发病人的情绪,过后很容易走出来,心里引导区别于根本,以前有个天性软弱的病患被赵彬彬说的想死的心都有了,盐水没挂完就拔掉针头淌眼抹泪的走了,后来心脏病复发拒绝让赵彬彬看病,不幸死在家里。
赵彬彬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一度放弃心理引导法,像别人一样使用药物,效果事倍功半,孙晨几次勒令禁止作用并不大,医生们想省事只能这么做,赵彬彬便也屡禁不止。
今天孙晨明显暗示他启用心理引导法,事关重大。
“你肯留下来调查小林子的事说明你对这里的人还是有感情的,”伫立在诊所门前,朝阳万丈,云海翻涌,赵彬彬耳边回荡着孙晓萌的话,“他们在那个世界死的死,伤的伤,永动国是最适合他们的疗养机构,你不为自己,为他们想想吧。当然,还有我。”
清冷的屋角转出一条小小的人影,朵朵捧着一束秋海棠,逆着明亮的光线一步步向他走来:“哥哥,我把花送给你,你愿意陪我玩宾果消消乐么?”
赵彬彬微微一怔,视若无睹的边走边说:“不会。”
“哥哥!”朵朵带着哭腔大声道,“最后一关过不去,帮帮我好不好?”小手抓住他的衣角不放,赵彬彬无奈的翻个白眼,险些儿没控制住险恶的脾气,暴躁的回过身一通叫嚷:“你是不是傻,烦着呢,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别招惹我听到……噗!”脖颈忽的一紧,两只铁拳不由分说的砸向他面门,他手法迅疾无论,一挡一包,封住对方的来势,奋力一推,那雄壮的男人踉跄后退两步,手上功夫愣是没半分退缩。
“我闺女叫你帮忙是给你脸,你他娘的别不识好歹!”张海峰双拳被封进退两难,脸皮黑里透紫,眼角突突的跳,破口大骂。
赵彬彬一哂,左边眉蓦地一挑:“找你爸去!”话是对朵朵说的,张海峰脸红脖子粗的反驳道:“我闺女胆小,你再大呼小叫,休怪我以大欺小!”
赵彬彬一脑子烦心事硬是给他逼的忍俊不禁,朵朵不满的说:“爸爸笨死了,一关都过不了。”
“我看也是。”赵彬彬百无聊赖,索性打趣几句,张海峰被激怒,大吼一声,转攻为守,瞬间摆脱困局,赵彬彬见机快,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张海峰虽身法也算利索,凭的是一股子蛮劲,很快就招架不住,被他一记侧肩撞的横飞出去。
“爸爸。”朵朵惊呆了一般喃喃道。
赵彬彬伸手拉起张海峰,拍去他身上摔的泥,张海峰端着面带友好的大叔脸,笑道:“教会徒弟累死师父,行啊你小子,几天没过手长进不少,不枉为我张门大弟子。”
赵彬彬不理那茬,眯了眯眼道:“我以为得出去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