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段灵玉波澜不兴的松开手,吸附赵彬彬的磁力猛然撤销,由于始终保持往后挣脱的劲力,床尾的木柱被他撞的狠狠一晃,眼镜掉到鼻梁,五脏六腑俱颤,不等站稳,他蓦地抓起裁纱布用的匕首刺向段灵玉,刀尖戳进床板一时竟拔不出来,转头一看,段灵玉正跪坐在床中间,朝他伸出小指,语气颇有几分恳求的意味:“一言为定,好不好?”
赵彬彬胸中翻腾的怒焰不自觉的熄了一半,道:“不准乱跑。”
段灵玉病恹恹的:“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有能力跑出你的视线吗?”
赵彬彬攥住刀柄使劲摇动几下,愤愤地拔出刀子,无视段灵玉卖惨求和,严厉的说:“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没问题,全听你的,接下来还要有劳你载我一程。”
赵彬彬至今想不通段城的科技何以落后到城主出远门须得骑马的地步,虽然这座生活了上千“怪诞者”的城市各方面发展都不能跟孙家堡相提并论,但段飞都造出飞行器了,这一点比致力于收集居民情感的孙家堡不知强上多少,段飞能取得今天的成果,这难道不意味着过去的几百年里段贤对长子的所作所为并非全面否定,他也曾希望引进抑或将长子的研究成果归于自己的宗族,使一直矮孙家堡一头的段氏扬眉吐气?
之所以没进行到底,原因是中途发现段飞有二心,于是为了维持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双方又变得互不相干。段飞对自己的科技蓝图充满信心,偶尔搞搞小动作,在人们心里树立一个为了大家能过上美好生活而奉献整个青春的形象;段贤深知越来越多的人受高科技的扇动不想再为自己做牛做马了,他惴惴不安,时常派人刺探基地消息,必要的破坏不可或缺,仍无法遏制蠢蠢欲动的人心,他与之战斗的是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恐惧,生怕有一天被谋权篡位,因此段城目前最先进的设备只有一部必不可少的电话机?
赵彬彬真想当面劝城主几句,提些合理的建议,您担心段飞赢得人心,自己不研究生产现代化设备也不从他那边引进,可以从孙家堡进啊,不说手机之类的电子数码,交通工具这类实用的东西太重要了,瞧少主都被您磕碜成什么样了,他不爱骑马,就自己造了一部纯实木自行车,当宝贝供着,一年多了没舍得骑,藏在卧室的保险柜里,今天万不得已取了出来。
“我知道阿嘴家在哪儿,往前直走二十米,左拐,过一个巷子,门口摆水果摊的隔壁就是了……哎你到底行不行,慢就慢了,扭来扭去的我头都晕了。”段灵玉踩着两边的脚踏坐在自行车后座,一会指点江山,一会抱怨赵彬彬的车技。
赵彬彬累的满头大汗,二轮车纯靠人力驱使,他感觉自己像头拉磨的牲畜,初出茅庐,使的尽是笨劲儿,为了兑现诺言也算豁出去了:“再废话信不信我把你扔这儿!”
段灵玉:“行啊,你别后悔。”
“笑话,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赵彬彬道,“段城这破地方我早就呆腻了,开上我的车回孙家堡,完全不必担心你爸妈怪罪。”
段灵玉勉力一笑:“说真的,我也呆腻了,孙家堡虽然规矩多,总有许多好玩的,带我一块走吧?”
赵彬彬油然而生的得意之情骤然受到打压,冷笑道:“你还真会见风使舵,我怕我那间小庙被你这尊大佛撑炸了。”
段灵玉好一会没应声,赵彬彬以为他生气了,心理微微平衡,忽听段灵玉静静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回去就走,”赵彬彬不假思索道,“真是一秒也不想多呆了!”奋力一蹬,越过一片石子地,车轴急速转动的“吱吱”声充斥着整条巷子。
段灵玉放在他腰侧的手不由往前挪了挪,抓紧他的衣襟,迟疑的问:“你不是说要找什么粉丝团的幕后主使吗?”
赵彬彬愣神道:“可是找不到啊,我看的果真没错。”
如果这时候他回过头,一定会在段灵玉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黯然与疑惑,拘谨的有失他一贯的风格。
“什么?”他皱眉问。
“你命犯煞星,讨人厌还来不及,怎么会有人喜欢你?而且是那么多人。”
良久的沉默,周围的空气无端降了几度,段灵玉涩然,抿了抿嘴道:“原来……原来……”
“咕哝什么呢,刚才的少爷派头,难不成被狗吃了。”
“你以后还会不会来看我?”
“我没听错吧,居然有人喜欢被医生看,脑子摔坏了不成?哎哟这可不得了!”
段灵玉:“对啊,我这个人就是古怪,大概脑子真的被打坏了,总喜欢看医生。”
赵彬彬听的一怔,被打?他从高台掉下来,托自己的福,没摔着,挨打更是不曾。他只不过随口说说,一时不明白段灵玉指的哪件事,正要开口问个清楚,远远地看见一个水果摊,隔壁几间简陋的瓦房,门口贴白纸,挂灵幡,地上堆放着纸糊的猪马牛羊,骨架、颜色都十分逼真。
“正是阿嘴家了,他从小父母双亡,跟哥哥嫂嫂住,日子过的还算自在,但少不得有些清苦。”段灵玉从自行车下来,帮赵彬彬将车子靠墙放好,说,“你那是什么眼神?”
“阿嘴的底细你一清二楚,这次意外不会真的和你有关吧?”赵彬彬这一番话说出来,二人相对无语,默默地摇了摇头,段灵玉看向半掩的大门:“进去看看。”刚走两步,赵彬彬拉住他的手臂,指了指靠墙的大树,压低声音道:“拜托,大哥你别忘了,您可还没从嫌疑人之列被清除,您不会打算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进去吧?”当自己来做客的?
灵堂安置在黑黢黢的厢房,棺材板又薄又粗糙,陈放中央,左右堆了六只纸糊的蝴蝶,风筝大小,无风自动的翅膀看上去跟真的一样。
“我们这儿的人死了以后,会拿这些东西陪葬。”段灵玉手按着棺材一角说。
赵彬彬拿起一只雪白的纸蝴蝶左看右看:“有什么意义吗、”
“对我们来说,蝴蝶不像其他飞禽走兽会流血,就用它代表血统的分裂,既定的事实改变不了,那么无法确定是否存在的下辈子总可以寄托一下,但愿来生不再姓段,外面那些牲畜的纸像,据说烧了以后能在冥界继续为死者服务,当然还有另一层人们不便宣之于口的意思。”说到这儿,段灵玉扯起嘴角,靠着棺材双臂抱在胸前,望着赵彬彬轻笑。
“什么意思?”赵彬彬追问道。
段灵玉:“宁愿与自己交配的是猪马牛羊,也不想再遇到前世的恋人。”
赵彬彬仿佛切实体会到了在段氏子民头顶压抑了几百年的阴云,挥之不去,带来无从抵制的窒息感,他拍了拍手掌心的灰尘,走到段灵玉身边,忽然觉得他挺可怜的,没头没脑的劝道:“没事儿,以后我帮你留意,保证你在孙家堡找个可咸可甜的美女做老婆,段氏的改变,从你这一代开始。”
段灵玉欲言又止的闷声道:“用不着你操心。”
“喂……”
“帮我抬下棺材板吧先。”
查明阿嘴死因的唯一方法只有亲自验尸,哥嫂都在前面招呼亲戚朋友,估计很快就会过来悼念死者。棺材板偏轻,赵彬彬顾及段灵玉的伤势,自己一个人将其推开,一股子烟尘浓雾似的冒出来,料想中的尸臭味儿并不存在。
赵彬彬挥了挥飞舞的灰尘,捂住口鼻上前察看。
“完了。”
段灵玉:“怎么了?”棺材里盛放的不是尸体,赵彬彬拿起竹筒状的骨灰盒说:“我们来晚一步。”
段灵玉道:“对方急于毁尸灭迹,是怕查出不利于他们的证据来,这样一来,我的冤屈再也洗不清了。”
“不,”赵彬彬看着骨灰盒道,轻轻地把玩着,若有所思道,“你有没有觉得,中间嵌的水晶有点不对劲?”
骨灰盒上下都是木质,中间嵌了一圈刻有死者遗像的水晶,淡淡的彩光在烟尘落下后越发清晰的显现出来,段灵玉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片刻,不以为然道:“骨灰盒上刻遗像,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经济富裕的家庭,骨灰盒通常是全水晶,照片也刻的比较大,他们这种清贫之家,用得起一寸的已经不错了,遗像自然小的多了。”
赵彬彬问道:“像这样一条水晶大概多少钱?”
段灵玉对这次毫无收获的出行很是失望,无精打采道:“得看厚度了,穷人一般勉强用得起薄薄的贴片,条件好点的,会适当加厚,我用磁石测过了,这条足有两厘米厚,属于相当厚的,市场价三千金币左右,想不到阿眼舍得花那么多钱为他料理身后事。”
厢房里的装设堪称家徒四壁,院子里鸡鸭成群,肆无忌惮的在草丛里啄食,东西四间房门窗紧闭,从焕然一新的门脸和堂屋门前两盆高大的盆栽看得出,设灵堂的厢房是家里最破败简陋的一间房。
赵彬彬向他打听阿嘴大哥的工作收入,段灵玉素来坐不住,早年在民间东游西逛,四处串门,人口本就不多,他溜的勤,各家各户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回答道:“他老婆是一家杀猪厂的会计,他就在那家厂子里跟着杀猪宰羊,早些年,每月工资八九百,不知现在有没有涨。”
“涨是肯定的,不过撑死涨不到两千。”
段灵玉疑惑道:“哥,你打听这些干什么,跟阿嘴的死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再问你个事儿,”赵彬彬道,“他哥是不是平时对阿嘴不好?”
段灵玉:“阿眼就他一个兄弟,对他还说得过去,关键是他嫂子,衣食住行方面多有克扣。”
“那就对了,”赵彬彬道,“相比兄弟,男人更听老婆的话,哪怕阿嘴死于非命,他老婆因动了恻隐之心而在料理后事上有所放开,花三千块打造水晶遗像未免太奢侈了,最善变的女子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变得如此大方。”
段灵玉深以为然:“你的意思是,他们跟凶手有猫腻?”
盆栽底部干净的反常,显然是新买的,赵彬彬抬起头说:“不,那不像一个会杀人的歹徒的所作所为。”
“对,如果真是他们杀了阿嘴,肯定谨慎得多。”
忽听前厅方向传来说话声,朝后院走来,段灵玉惊道:“不好,来人了,是前来哭丧的近亲,快走吧。”赵彬彬还没回过神,眼前景象骤变,一股清风吹在脸上,已然到了屋顶,段灵玉修长有力的手就扣在他腰间,赵彬彬脑子霎时里一片空白,往他手背狠狠一掐,怒道:“早知道你活蹦乱跳的,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破自行车你自己骑吧!”
段灵玉赶忙缩回手,痛兮兮道:“好好好,回去我带你。”
“别,出了这道门,以后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说着,赵彬彬直起上身,段灵玉忙按住他后颈迫使他伏低身子,小声道:“等他们进去,再找机会走。”
赵彬彬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趴屋脊上道:“棺材板你盖了吗?”
段灵玉:“没有。”
“我也没。”赵彬彬一脸菜色,深感前路坎坷。
一群随阿眼进屋吊唁阿嘴的亲戚,一进门就嚎啕大哭,三五个女人的嗓门尤为响亮,扰的院子里鸡飞狗跳,阿眼站在一旁眼眶通红,不失镇定的回答一位老者的问话:“屋子通风不好,我也不想这么快跟阿嘴告别,索性掀开盖子晾晾,下葬的时候再钉钉子。”
“哥哥做的很称职。”老者唏嘘道。
阿眼啜泣起来。
段灵玉将瓦片放回原位,转过脸,对上赵彬彬惊疑不定的目光。
这时,门外一阵敲敲打打,锣鼓喧天,欢快的歌声淹没了屋内的喧哗:“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来给我们带来了喜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