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鎏金铜炉里燃着的龙涎香袅袅娜娜,缠绕着殿中肃立的文武百官。
朱允炆指尖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饕餮纹,目光落在阶下的李景隆身上,唇角先染了几分笑意:“李卿两次北上,两次皆能力挽狂澜,立下这等不世之功,想要什么赏赐?”
话音落时,他重新坐直身子,龙袍下摆随动作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随着话音落下,殿内目光尽数汇聚在李景隆身上。
李景隆闻言先是躬身,再抬首时,已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兵符。
他双手将兵符举过头顶,声音沉稳如钟:“微臣乃忠良之后,家父随太祖皇帝开国,也曾镇守北疆,守卫这大明天下。”
“北上平乱,本就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奢求赏赐。”
“如今内乱已平,北疆安稳,这兵符留在微臣手里也没什么用了,还请陛下收回,放微臣解甲归田。”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火星的噼啪声。
两侧官员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满是惊愕。
谁都知道兵权就是地位的象征,李景隆刚立大功,正是握权的好时机,没想到居然会主动交出兵符!而且自请解甲归田!
连龙椅上的朱允炆都愣了神,手指停在扶手上,一时忘了动作。
“北境之乱能平,全赖曹国公鞠躬尽瘁,的确称得上国之重器!”齐泰突然从官员队列中迈步而出,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热忱。
“不过如今燕乱已平,天下安定,曹国公鞠躬尽瘁,的确也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正好替朱允炆解了围,也趁机给了一个收回兵权的理由。
朱允炆回过神来,迅速冲身旁的庞忠使了个眼色。
庞忠何等机灵,立刻躬着身子快步上前,双手接过李景隆手中的兵符,转身时几乎是小跑着将兵符送到朱允炆面前。
朱允炆一把抓住兵符,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时,心里悬了许久的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他握着兵符轻轻摩挲,抬眼看向李景隆时,眼神里多了几分饶有深意的打量。
满殿官员中,唯有魏国公徐辉祖面色平静,因为他早已知晓此事。
只是在李景隆交出兵符的那一瞬间,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惋惜。
“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当真什么赏赐都不要?”朱允炆还是有些不解,握着兵符的手紧了紧,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为陛下分忧,护百姓太平,本就是臣的本分。”李景隆再次拱手,语气依旧恭敬,“不过若是陛下执意要赏,微臣倒有两个恳请。”
朱允炆挑眉:“你说。”
“其一,除朱棣外,恳请陛下赦免燕王府上下所有人,还有那些被俘的燕军将士。”
李景隆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这场内乱已经延续了近一年,北境百姓流离失所,将士们埋骨荒野,已经死了太多人,实在不必再添杀戮。”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朱允炆,眼神里满是恳切:“其二,希望陛下能免除北境三年赋税。如今北疆刚定,许多百姓连过冬的粮食都凑不齐。”
“免了赋税,他们才能安心耕种,休养生息。这样一来,也能向天下人彰显陛下的仁德爱民之心。”
这话一出口,殿内的文武百官顿时肃然起敬。
有人悄悄点头,有人面露赞许,连原本站在齐泰身旁的几位老臣,都忍不住朝李景隆投去敬佩的目光。
这哪里是求赏赐,分明是在为百姓谋福祉!
唯有齐泰脸色微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未发一言。
朱允炆握着兵符的手顿了顿,看着李景隆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赞许,还有几分愧疚。
他沉默片刻,突然重重一点头:“好!朕都准了!”
说完,他站起身,龙袍上的十二章纹随着动作展开,尽显帝王威仪。
“不过你能不要赏赐,朕却不能不赏!”
“若没有你,燕乱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平!”
他声音陡然提高,传遍整个大殿:“传朕旨意,赏曹国公李景隆良田千亩,黄金万两!另赐蟒纹锦袍一件,以示嘉奖!”
“陛下英明!”群臣闻言,齐齐躬身,高声唱诵,声音震得殿顶的瓦片都似在轻颤。
李景隆也躬身行礼,脸上挤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多谢陛下恩典!”
“不过微臣还有一事想问,栖霞山上的驻军,陛下是不是可以下令撤离了?”
朱允炆闻言,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软了几分:“那是自然!李卿你别多心,朕当初派兵去栖霞山,不是为了监视什么,是为了替你保护晚枫堂。”
“你也知道,之前曾有人想劫持晚枫堂的人来要挟你,朕是怕再出这样的事。”
“既然如今你已经平安回京,晚枫堂那边自然不用再劳烦羽林卫看守。”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殿侧候着的羽林卫大统领陆承渊,声音里多了几分威严:“陆承渊?”
陆承渊立刻走出,单膝跪地,躬身答道:“回禀陛下,今日一早,栖霞山上的羽林卫已经全部撤回,目前正在营地休整。”
朱允炆满意地点点头,再次看向李景隆时,眼神里满是欣慰:“你看,朕早就安排好了。”
“多谢陛下体恤。”李景隆再次恭敬行礼,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冷意。
他哪里不知道,朱允炆派兵栖霞山,名为保护晚枫堂,实则是为了牵制自己。
只是如今兵符已交,再争论这些也毫无意义,他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回到晚枫堂与家人团聚。
朱允炆看着他躬身的模样,握着兵符的手又紧了紧,殿内的龙涎香依旧缭绕,只是空气里,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若无事启奏,诸位便退下吧。”朱允炆目光扫过殿内肃立的百官,脸上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话音落时,已转身踩着金砖向暖阁走去,龙袍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道轻浅的弧度。
“退朝——!”庞忠尖细的嗓音立刻响彻奉天殿,他躬着身子紧随朱允炆而去。
朝臣们纷纷躬身行礼,待御驾消失在暖阁门后,才陆续转身退出大殿。
路过李景隆身边时,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主动停下脚步,冲着李景隆拱手致意,眼神里满是崇敬。
只有齐泰没有露面,而且走得最早。
...
皇宫外的白玉桥边,阳光正好,洒在朱红宫墙上,映得琉璃瓦闪闪发亮。
李景隆与徐辉祖并肩而立,望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京都街景,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里,藏着北境征战的疲惫,也藏着朝堂博弈的厌倦。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他主动交出了兵符,朱允炆今日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平和。
既没追究他擅自离京前往北境的罪责,也没在兵权之事上多做刁难。
甚至还赏了良田黄金。对李景隆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方才在殿内,不少老臣都在偷偷跟我念叨,都在为你鸣不平。”徐辉祖沉默片刻,率先开口。
他看着李景隆鬓边沾染的些许风尘,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虽说丢了兵权,但如今满朝文武,再没人敢质疑你的统帅之才。”
“单论这一点,今日的结果不算差。”
李景隆闻言苦笑一声,转头望向高耸的承天门,那门楼上的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权力如刀,握之伤人,藏之亦伤己,这庙堂之上,从来容不下清醒之人。”
朱允炆生性多疑,今日能因平叛之功重赏他,他日也可能因忌惮而生猜忌。
虽说得了千亩良田、万两黄金,可自始至终,朱允炆没提过任何升迁之事。
从交出兵符的那一刻起,他便成了朝堂上的“闲散国公”,无官无职,没了实权,也没了牵制。
这是最坏的结果,却也是最安稳的结果。
听了李景隆的话,徐辉祖忍不住皱起眉头,心里五味杂陈。
他与李景隆相识多年,自然明白这番话里的无奈,沉默半晌,才郑重开口:“多谢你在殿上为燕王府上下求情。”
“徐兄言重了。”李景隆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淡笑,“我求陛下赦免,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不只是为了令妹。”
“我知道。”徐辉祖眼神愈发郑重,语气里满是敬意,“可这份情,我还是得记着。”
李景隆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徐辉祖的肩膀:“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家了,家人还在等着我。”
说罢,他便转身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马车旁,福生正牵着缰绳来回踱步,平安则安静地立在一旁。
看到李景隆过来,两人立刻躬身行礼。
徐辉祖站在原地,望着李景隆登上马车的背影,缓缓抬手,郑重地拱了拱手。
这一礼,既是敬他的功绩,也是敬他的清醒。
...
山道上,马车不断飞驰着。
福生坐在车辕上,手里的鞭子挥得格外用力,马蹄声急促,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再快些!”车厢内传来李景隆的声音,没了朝堂上的沉稳,多了几分急切。
虽说与家人分别不过月余,可北境的烽火、朝堂的周旋,让他觉得像是过了一整年,此刻只想卸下所有防备,马上见到晚枫堂里的亲人。
平安坐在福生身旁,目光掠过山道两侧飞速后退的树林,眉头微微蹙着,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如今景帅已经平安回京复命,他也该启程返回北境了,那里还有他的职责要尽。
就在这时,福生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收紧缰绳。
马驹吃痛,发出一声嘶鸣,马车硬生生停了下来。
平安立刻握住腰间的佩刀,警惕地望向前方。
只见山道中央,一道黑色身影正静静伫立,见马车停下,便躬身行了一礼,动作利落,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怎么停了?”车厢内的李景隆略带不满,掀开锦帘走了出来,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时,眉头微微一皱。
“少主,是萧云寒。”福生转头禀报。
挡路的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萧云寒。
“属下见过景帅。”见李景隆现身,萧云寒快步上前,再次躬身行礼。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景隆四下扫了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警惕,“万一被人看见,于你于我,都是麻烦。”
“景帅放心。”萧云寒缓缓抬头,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笑意,眼底带着几分笃定,“栖霞山上的羽林卫今日一早便尽数撤离,不会有人看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自羽林卫封锁栖霞山那日起,属下就暗中派了人手守在晚枫堂外,任何人都别想随意靠近!””
“您不在的这些日子,晚枫堂里一切如常,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听闻此言,李景隆不由得挑了挑眉毛,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感激:“辛苦你了。”
“景帅言重了!”萧云寒立刻躬身,语气无比坚定,“您对属下有恩,无论何时何地,属下都绝不会让晚枫堂出事!”
李景隆赞许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直接丢给萧云寒:“拿着。”
萧云寒接住钱袋,触手冰凉,不由得有些茫然:“景帅,这...”
“把这些分给弟兄们。”李景隆笑着解释,眼神里带着几分暖意,“这些日子你们日夜守着晚枫堂,都辛苦了。”
“一点心意,别嫌少。”
说罢,他便转身准备回到车厢。
刚走两步,他又停下脚步,转头叮嘱道:“另外多派些人手盯紧京都,燕逆虽平,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回京路上已经遇到过几波余孽,得防着他们潜入京都作乱。”
“属下明白!”萧云寒立刻应下,语气郑重。
李景隆不再多言,掀帘回到车厢。
福生一挥鞭子,马驹再次嘶鸣一声,马车缓缓向前驶去,很快便消失在山道尽头。
萧云寒站在原地,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待彻底看不见影子后,才抬手向山道两侧的树林挥了挥手。
紧接着,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出,跟着萧云寒直奔京都的方向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