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近来不太平。”朱允炆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原本缓和的语气里又裹上了寒意。
“街巷间有流言,说吴王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还有人在朝臣间暗中挑唆,说允熥远赴杭州就藩,是朕在刻意打压他。”
他缓缓站起身,在李景隆面前踱起了步子,龙靴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晨光从菱花窗里斜切进来,恰好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朱允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景隆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提防与试探几乎要溢出来,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尖锐:“朕想知道,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李景隆的声音平稳得像深冬的湖面,没有半分波澜。
他缓缓抬头,迎上朱允炆的目光,眼底没有丝毫闪躲:“这些流言,微臣在离京赴杭州前就已有所耳闻。”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所以离京时,微臣已让人暗中查探。”
“最终查到的结果,是燕逆余孽在背后蓄意挑拨,朱棣虽身陷天牢,可他的旧部仍在,就盼着朝廷内乱。”
“陛下试想,若您与吴王之间生了嫌隙,又或者微臣与陛下之间起了猜忌,对他们而言,岂不是绝佳的反扑机会?”
李景隆往前微倾身,目光里带着一丝恳切,“若陛下真的怀疑微臣,尽可派人去查。若此事与臣有关,陛下要杀要剐,臣绝无半句怨言!”
朱允炆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在确认他话里的真假。
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飘进来的风声,铜鹤灯里的烛火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良久,朱允炆才缓缓松了口气,神色缓和了些,甚至还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既知道有人盼着朝廷生乱,就更不该信旁人的一面之词。”
紧接着他走到近前,拍了拍李景隆的肩膀,语气里多了几分“坦诚”:“朕自然是信你的,那你也该信朕。”
“莫要被人轻易挑唆,成了别人挑拨离间的棋子还浑然不知。”
“微臣明白。”李景隆拱手行礼,目光认真地看向朱允炆,“是非对错,臣还分得清。”
“臣只是不愿看到皇室自相残杀,不愿让太祖打下的江山因内乱受损。”
朱允炆笑着点头,伸手扶了他一把,嘴里说着安慰的话,话里话外都在化解方才的紧张。
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散去,两人甚至偶尔还会说上几句玩笑话。
可那笑容都浮在脸上,像一层薄薄的冰,底下藏着各自的心思。
有些信任,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李景隆找了个理由,向朱允炆告辞。
当他踏出奉天殿大门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两侧的回廊。
雕花廊柱后,隐约能看见甲胄的寒光,至少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刀斧手正屏息埋伏在那里。
他心中冷笑一声,脚步未停。
方才在殿内,只要他稍有异动,或者只要他的回答有半分破绽,朱允炆定会立刻下令,让这些刀斧手将他乱刃分尸。
世人都说建文帝性格软弱,可只有真正站在他面前的人,才知道他一旦狠起来,比他爷爷朱元璋更甚。
朱元璋当年虽铁腕治国,杀过不少功臣,却从未对自家人下过死手。
可朱允炆为了保住皇位,连同父异母的亲弟弟都不愿放过!
...
奉天殿内,朱允炆早已没了方才的“温和”。
他坐在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盆边,时值盛夏,殿内本就闷热。
他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龙袍的领口,却丝毫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自李景隆走后,他的脸色就一直阴沉着。
庞忠恭敬地候在三步之外,额头上也满是热汗,却不敢随意擦拭,只能用袖口偷偷沾了沾。
朱允炆紧锁着眉头,目光落在火盆里。
那里面堆着半燃的废墟,有泛黄的书籍,有封皮印着“杭州府”的密报,还有几张来自“晚枫堂”的纸条。
纸灰随着热气往上飘,落在朱允炆的龙袍上,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手里捏着一柄剑尖已烧黑的木剑,那是当年他、朱允熥和李景隆幼时一起折的竹剑。
后来他特意让人裹了层木皮,一直存放在寝殿。
此刻,他却用剑尖在火盆里反复拨弄着那些燃烧的纸张,火星溅到他的手背上,他也只是微微皱眉,眼底满是挣扎的沉思。
时至今日,他已经决定和另外二人一刀两断。
“朕已经控制不了他了。”良久,朱允炆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话音落时,他随手将手中的木剑丢进火盆。
竹制的剑身在火焰中瞬间蜷缩,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抗议。
他清楚,李景隆终究还是选了朱允熥。
这份认知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满是失望。
他甚至有些后悔,可究竟是后悔提拔了李景隆,还是后悔当初没早点对朱允熥下手,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只记得,李景隆今日的威望,全都是他一手给的——如今养虎为患,怪得了谁呢?
“既然明知控制不了,那就不如斩草除根!”
一道冰冷的女声突然在殿内响起,打破了这份沉寂。
朱允炆猛地抬头,只见吕太后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
“母后,您怎么来了?”朱允炆连忙起身行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下意识地挡在了火盆前,像是不想让太后看见里面燃烧的东西。
吕太后没有搭话,只是冷冷地扫了庞忠和两名婢女一眼。
三人会意,连忙躬身退出殿外,还轻轻带上了殿门。
朱允炆快步搬来一张铺着锦缎的凳子,恭请吕太后坐下,自己则垂手立在一旁,神色愈发凝重。
“你若已确认李景隆生了二心,就不能再留他。”吕太后的目光掠过朱允炆,落在火盆里,声音中透着一丝狠绝。
那柄木剑已经烧得只剩半截,火星还在不断往上冒。
朱允炆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满是迟疑。
他知道自己和李景隆再也回不到过去,可真要到彻底决裂、痛下杀手的地步,他又犹豫了。
“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吕太后见他迟疑,语气更沉了几分,“李景隆营救吴王的事,如今已经传遍了朝野。”
“那些本就暗中亲近朱允熥的朝臣,定会借着这事投靠李景隆。”
她往前倾了倾身,目光锐利地盯着朱允炆:“一旦他们抱成一团,成了铁板一块,再想铲除就难了!”
“你是大明的皇帝,不能被不该有的仁慈害了自己!”
朱允炆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茫然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火盆里。
火焰还在燃烧,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知道幕后说得对,可心底那点残存的犹豫,却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斩草除根,说来容易,可真要动手,哪有那么简单?
奉天殿的金砖地缝里似凝着化不开的压抑,鎏金蟠龙柱投下的阴影斜斜切过御座前的空地,将朱允炆母子二人的身影分在明暗两界。
殿外的暮鼓声透过厚重的朱漆门扉渗进来,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让这满室的沉默更显凝重。
朱允炆盯着早已堆满灰烬的火盆,思绪却飘回了少年时。
那时他与李景隆还能在御花园里并肩放风筝,李景隆会笑着把最大的那只“青云鹤”让给他,说“殿下日后要乘鹤登极,臣必护您左右”。
可如今,“护驾”成了“绊路”,挚友成了死敌,这转变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拉锯。
“作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就不该有朋友。”吕太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眼神却锐利如刀。
“尤其是在这暗潮汹涌的京都,‘朋友’二字,不过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太过奢侈。”
朱允炆喉结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太后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你以为盯着皇位的只有朱棣?”
“那些藏在朝堂角落里的蛀虫,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哪一个不是等着看你出错?”
“既然李景隆如今生出二心,你当初调兵改变北境局势的决策,那便没有错。”
她顿了顿,替朱允炆作出了最后的决定:“北平的格局,也该变一变了。”
“相信文兴在北境已经历练得差不多了,足以担得起守卫北平的重任了。”
回想着过去发生的种种,朱允炆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犹豫终于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属于帝王该有的决绝:“儿臣明白该怎么做了。”
殿内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映得他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李景隆留在北境的势力,如今就只剩守卫北平的铁铉。
而吕文兴早已在北平暗中布局,如今只待一个号令,就能彻底铲除李景隆在军中的根基。
“这天下终归是你的,该怎么做,你比本宫清楚。”吕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起身,“好自为之吧。”
那眼神里有期许,也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随着话音落下,吕太后已经直接向殿门方向离去,凤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朱允炆急忙跟着起身,双手交叠举过额前,恭敬地冲着太后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恭送母后。”
直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他才缓缓直起身,眉宇间却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这至高无上的权力,觊觎的人又何止各路藩王和诸多暗藏野心者?
就像一座镀金的牢笼,不仅困住了他,也困住了身边的人。
连母后这般亲近之人,又何尝不是在借着“护佑”的名义,为吕氏家族谋算?
此时的奉天殿外,暮色已经染透了宫墙。
吕太后刚踏出殿门,一道黑影便从廊柱后快步走了出来,正是吕家家主、户部侍郎吕思博。
“长姐,您终于出来了。”吕思博快步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开口。
“怎么样,陛下决定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吕太后沉着脸,脚下没有停,沿着汉白玉栏杆往前走,声音压得极低。
“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兄弟,想让他们彻底反目,总要耗费一些时间。”
晚风卷起她的袍角,露出了袖口绣着的暗纹鸾鸟。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吕思博,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那笑容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便消失不见。
“不过刺杀吴王的计划虽然失败了,却也歪打正着,让皇帝和李景隆之间生了嫌隙。”
“这么算下来,也不算完全的失败。”
吕思博却皱起了眉头,脸上满是不甘:“可是李景隆在杭州城杀了咱们那么多人,还扫了咱们十二间绸缎庄、五间粮铺!”
“赌坊、银号也毁掉三四间,损失少说也有几十万两白银!”
“就这么放过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吕太后眯了眯眼睛,眼神里闪过一抹狠辣,像淬了毒的匕首。
“能用整个杭州城的产业,换皇帝和李景隆彻底反目,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笔账,暂且先记在李景隆头上,早晚有一天,本宫会让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让吕思博心中的怨气稍稍平复。
他看着吕太后转身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这位长姐的心思,比这皇宫里的九曲回廊还要复杂。
不过也正是这份复杂,才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里,为吕氏家族谋得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