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瑾城外的大营,素陵澜与素静澜并肩伫立,初夏的阳光温热和煦,但这只是让空气中腐臭的气息更浓重了几分而已。
素陵澜问:“这几日情形有何变化没有?”
谢禾回道:“方才已经问过,城中活人已不到一半,这几日拼着鱼死网破与守军多有争执,死伤颇多。”
素陵澜点点头没有说话,侧头看去,只见素静澜面色苍白得可怕,淡淡地道:“大哥,你要不要去瑾城城内看看?”
素静澜痛苦地喘了口气,声音颤抖:“如此行事,二弟你不觉得太过了么,这已是……伤天害理。”
素陵澜负手,漆黑眼瞳深不可测,道:“大哥或许觉得我伤天害理,但对于这城中的百姓来说,你猜他们心里最恨谁?对于江南江北的平民百姓来说,你猜他们会觉得谁伤天害理?”
素静澜不能开口。
素陵澜唇边浮起冷诮笑容,冷淡地道:“在大家都吃得饱穿得暖的时候,说书人说说明君圣主,说说英雄侠义,大家可以听得很开心很过瘾,但一旦英雄义士这种东西出现在生活里了,做了些不合常规的事了,置广大百姓于暴民的身份,又无力庇护,反而只会带来灾祸,那便是……假仁义之道,实则才是伤天害理。”
“可若不是你相助暴君,屠戮良民,局面何至于此?”素静澜的声音变得激烈。
“哦?大哥这样想?其实,我对民心的忠良从不报期望,但我也从来不认为皇宫里的那个人,号称天子便真能庇佑天下。民心所趋不过是利益所向,九五之尊不过是制衡的平衡点所在,而我所做的,只是尽了我所能的,维系相对稳定的局面而已。”素陵澜极目望着远方,忽牵出一抹冷笑,“大哥你现在还是不要去瑾城,我怕你去了,反倒让他们抱着自己的仁义道德,糊里糊涂地死得快了。”
三日之后,苏锦在梦中被惊醒。
凌乱的梦境中,素陵澜靠在她的肩上,气息冰凉沉静,浓眉深睫映着飘摇火光,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忽然,他的胸前透出一枚雪亮的匕首,鲜血飞溅,而低头,那匕首分明是拿在自己手中,她杀了素陵澜?她终于杀了他了?心里忽的一空,似乎这该是件好事,但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只是痛哭。猛然惊醒,脸颊湿冷。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境,只有泪水是真的。
就在那一刻,一种诡异可怖的喘息声从四面八方逼上来。
苏锦执剑飞身扑出,立时感到一阵寒意如冰水由顶至踵。
她和苏檀阳的营帐被四方包围了。包围他们的,不是朝廷的官兵,应该说根本不是军队,是城中还一息尚存的百姓。他们人人手里所紧紧拽着、高高举起的,除了残兵断剑,就是木棍、铁棍,甚至树枝、农具。他们是将能找到的一切都当做了兵器。
苏锦在他们闪着绿光的眼神中不由颤栗,那是切齿的痛恨,刻骨的怨毒,血淋淋的愤怒。
义军阻挡着他们,但不敢真正动手,于是多有受伤,一步步后退。
“暴民作乱,你们还不快拿下!”身后传来凌厉的一句,苏锦一震,转过头去,只见是苏檀阳,正肃穆下令。
义军得令,仍是迟疑,而百姓听闻苏檀阳如此下令,更是红了眼,片刻间只见处处血光暴起,包围的圈子又小了一层。
“拿下暴民!”苏檀阳一声厉喝,终于几位义军上将,合目惨笑,开始拔剑,沉重挥手:“拿下作乱的暴民!”
早已不知多少次生死一线,血顺长剑,但为何这一次比滚烫鲜血更炙热的是脸上的热泪,比剑光更寒凉冰冷的是此刻重如玄铁冻如寒冰的心境。
一刀一剑,血泪斑驳,这不是征战交锋,这是赤裸裸的杀戮,手下的每一条亡魂,都是自己曾经誓言要给他们安定祥和生活的人。持剑从军,是为治国齐家平天下!到头来,却不过做了屠戮良民的刽子手!
一声惨烈的长啸,义军上将之一自刎。
而后纷纷只闻兵器脱手跌落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义军跪跌于地。
不如一死,人生至此,不如一死。
战场中一直怔怔独立的苏锦,到这时方似乎醒转,那些彻骨的仇恨,那些飞溅的鲜血,映照半生辗转一路坎坷,以往不曾看清的如今在血光中渐渐明白,过去不敢面对的如今在仇恨中不得不看了个清楚,终不能再逃避,不能再坐视,苏锦扬声清叱一声——“义军听令,收兵后退!”
苏锦素来在军中和民间都颇得人望,就在这双方杀得双目赤红的时刻,听得她令下,义军仍是立止杀伐,后退,众多百姓也木然伫立。
而苏锦却开始拔剑,手中的剑,据说是上古名剑,是她初学剑术时,苏檀阳为她寻来的,极之锋锐,剑刃如霜雪般清光流转。
她拔剑,举剑,指向的是——苏檀阳。
“小锦,你做什么?”苏檀阳退了一步。
“檀阳,下令吧。”苏锦进逼一步,沉声道,“叫义军住手,率军出降。”
苏檀阳摇头:“不能降。”
苏锦不再说话,手中长剑逼近一步。
苏檀阳还是摇头:“尚有转机,此时若降,功亏一篑。”
苏锦声音惨苦:“我们早就败了,何需到现在才来言说功亏一篑。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就在我们在江南,被处处举报,人人告官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败了。”
“那是素陵澜的毒计!”苏檀阳道。
“檀阳哥哥,你书比我念得好,懂的道理比我多,你其实心中早就是明白的,你一直是明白的,不管有没有素陵澜,这些杀孽,我们要负。”苏锦眼中已浮现泪光。
“小锦!”
“苏檀阳,你看看,现在这些跟我们兵戈相向的不是朝廷的官兵,他们都是来归附我们的人,”苏锦面色如霜,声音凄苦,“他们来归附我们,支持我们,他们家里的儿郎随我们上战场,他们种的粮食供给我们做粮饷,官兵追杀的时候他们冒着杀头的危险把我们藏在自己屋子里,但现在,他们拿着木棍、铁棍做兵器要来杀我们,你说,是为了什么?”
静默中开始幽幽地响起啜泣和悲鸣。
苏檀阳踉跄再退一步。
苏锦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道:“你曾经说,你要止干戈,禁杀伐,绝私斗,熄战火,你不要百姓流血,不要江山染血!但我们这一路,却让多少无辜百姓送命,你现在出去看看,瑾城还有没有一寸土地没有饿殍,不曾染血?!”
长剑直直指着苏檀阳的胸口,苏檀阳望着苏锦,目光流露哀恳,却依然坚执地摇头,“小锦,我们还未山穷水尽,素家的大公子素静澜是支持我们的,我已经令谢楼南偷偷出城,她定会找到素静澜,素静澜会有办法,只要我们再坚持几天……”
苏锦眼中掠过一丝沉痛的失望,哑声道“所以你冀望于人,宁愿看着义军与百姓残杀,宁愿让城中百姓都死在我们手里去为你那可能会有的一线希望殉葬,是不是?”一行泪水滑落,苏锦的声音沉痛至极却清利如剑,“苏檀阳,我追随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能给天下清平盛世,能让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不是要看你用百姓和义军的尸体铺就你虚无缥缈的天阶!”
“小锦,你一直是明白的,知我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光……”苏檀阳还欲多言,苏锦截断他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还要下令让义军拿下暴民?”
苏檀阳亦有怒意,喝道:“苏锦,军国大事你何尝懂得,不得胡言妄断!退开!”
“绝不。”苏锦一动不动。
苏檀阳一咬牙,令下:“众将听令,拿下暴民!拿下苏锦!”
自是无人敢拿下苏锦,但百姓听得此令下,自然拼死相抗,顿时惨呼哀号不绝于耳。
苏锦只觉心里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什么,至此全然破碎,碎成了飞灰,现下是屠戮百姓,前方呢,清清楚楚可见血海尸山,这一路,就是流血,就是伤亡,这一切,应该结束了,义军不是刽子手——苏锦看向苏檀阳,他面上染血的狂热,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真的要以血洗血,方显清明,那么能不能只流我们自己的血——手中的剑,寒光闪耀如霜雪清冽,终于带着万念成灰的绝望刺出,洞穿了那曾经最亲近的人的身体。
大烨十三年的盛夏,义军主帅苏檀阳于重兵围困的孤城,殁。
素陵澜得到消息的时候,转头对素静澜淡淡地道:“义军快降了。”
“你确定他们不会破釜沉舟最后一战?”素静澜口里这样问,眼神却寂灭。
“他们还有何实力一战?”素陵澜冷笑,随即流露一抹复杂神色,道,“我没有料到的,是苏锦手刃了苏檀阳。”
素静澜闻言一怔,手中握着的茶杯一抖,茶水泼溅。
这时已通传上来,谢禾道:“苏姑娘率军出降,在城外求见公子。”
“既是求见,岂有让我前去的道理。”素陵澜吁了口气,在椅子上坐得更舒适有点,“让她自己来见我。”
谢禾领命出去,过了大半个时辰,苏锦卸了战甲,除了武器,伶仃地站到了素陵澜面前。
素陵澜抬眸看她一眼,淡淡地问:“请降?”
“是。”苏锦哑声答,整个人失魂落魄。
“那我的营帐里,降将从来没有站着回话的资格。”素陵澜凉凉地说。
苏锦似乎没有听明白,怔了怔反应过来,眼中掠过耻辱惨苦,还是笔直地站着,不肯跪下。
素陵澜则不再看她,自顾自地饮了一口金盏中青碧的美酒,素静澜看不下去,略略尴尬地开口道:“二弟……”
“大哥,军中自有规矩,你不必多言。”素陵澜平静地截断。素静澜已经自知失言,点点头退了出去。
苏锦僵持许久,终于慢慢地跪下,低声道:“苏锦率军出城,前来请降,望……素统领善待百姓和降军,放百姓归家,将士解甲归田……”
素陵澜方放下金盏,看着她,等她说完,然后道:“百姓可以放。但城中降军大概六千不到,一概坑杀。”
“你!”苏锦闻言猛的站起身,目光凛冽。
“我?你该知道,你现在没有任何可以与我谈条件的资格。”素陵澜忽然冷冷道,“包括随心所欲地想跪就跪,想站就站也不该是请降的人该有的姿态。”
苏锦怒极,但不得不承认,素陵澜说的话,一点没错,她确实没有资格与他谈条件,只得重重地继续跪下。
素陵澜笑意冷峭,道:“是什么让你觉得只要你率军出降,我就会网开一面?你这种信心是哪里来的?你难道不知龙隐司素来是诛人当诛九族,斩草务求除根的么?”
苏锦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素陵澜牵牵嘴角,声音冰凉:“倒是好气魄,一剑杀了苏檀阳,但就算是把苏檀阳的头颅摆在这里,他也不值得我为他多留一个残兵败将。”说到苏檀阳,素陵澜唇边的笑意越发冷冽讥诮,“不过,我倒是同情他,虽然苏檀阳愚笨之极,但他的愚笨还不在于兵法战场,他最蠢的地方是什么?是用了比他更蠢的副将。”
苏锦身子一晃,转开头去,素陵澜冰冷的目光却如霜刃迫人眼睫,带着毒蛇般冰凉傲慢的笑,清清楚楚地说到:“没错,就是你。苏檀阳此人一生败着无数,其中一点就是毫无知人之明,你幸而是在他的帐下,若你在我麾下,你就算也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素陵澜站起身冷冷俯视她,字字句句锋利如刀:“且不说过去,就说两军对峙开始,你主理粮仓守卫的重任,却让我们一口气烧了你们五个城的粮仓,致使粮草不足军心不稳而后饿殍无数,这该不该治你玩忽职守治军无能的罪?而后莫云栖佯攻我粮道,实则直扑我军大营,你未奉将令擅自调兵奔袭,致使伤亡无算,这该不该治你罔顾军令擅自用兵的罪?此后,你背着主帅擅赴敌营,公私不分缠夹不清,致使援军的行动功败垂成,该不该治你泄露军情贻误军机的罪?而且,身为副将,却时时处处一意孤行,无非是以私情挟制主帅,你可知道,既然苏檀阳是主帅,那么他就算让你把义军都杀了,你该做的也当是好好想想如何杀得更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做不到服从,那从什么军!而你呢,他交给你的任务你完不成,他没有交给你的,你倒是都做了,最后还理直气壮地杀了他,我如果是苏檀阳,冤也冤死了。”
苏锦听得他字字诛心,不由面如死灰,素陵澜所说的一切,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而当她如此想来,却发觉自己全然无法辩驳。
素陵澜看着她,闲闲地补充一句:“如若那天不是你突然跑来与我旧事重提,我也不会料想到苏檀阳到底还在等待什么,如果我没有想到,也许素静澜就已经得手,你们要推翻的深宫中的那个人,恐怕早已喋血金銮。”
苏锦眼前一黑,身子簌簌发抖。
素陵澜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甚是愉快地展颜一笑,“苏姑娘,你还记得么,你那天叱问我算什么本事,素某自是没有什么本事,但战事每到关键处,都是苏姑娘你帮我大忙,那就算素某无能,没有本事,又有何碍?”
苏锦身子抖得跪不住,伏倒在地。素陵澜开始斟酒,不再看她,侧头对谢禾吩咐道:“让那些降军卸甲除兵,一人给个趁手的工具,城东二十里,他们自己的墓穴就让他们自己开挖吧。”
谢禾低头应一个“是”字,听得素陵澜这么一番话连他的冷汗都要冒出来来了。想起那日苏锦前来,对素陵澜切冰断雪般的一番决绝痛斥,忽然深深感慨,那实在是件太过冒险的事情,只图那一时的痛快,等反噬来时就知道有多可怕了……
就在谢禾感慨万千地应了是,传令时,苏锦突然飞身跃起,夺过谢禾的长剑当即翻手自刎,谢禾大惊,未料到苏锦这一刻暴起的身手如此凌厉,而寒光中,一只苍白的手一把握住了剑刃,鲜血立时飞溅。
那是素陵澜的手。
不顾谢禾当真冒了一头冷汗,素陵澜劈手掷了剑,鲜血淋漓的手托起苏锦的下颌,目光森冷地看着她,慢慢地道:“如果你求死,我就把城中所剩的百姓一并坑杀,让他们一路好走,倒也落得清静。”
苏锦整个人都已经崩溃,非但说不出话来,连哭都哭不出来,绝望地大睁着一双眼睛,里面一片空洞。
“谢禾,带苏姑娘去亲眼看看,坑杀了那些乌合之众残兵败将,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此事到此为止,不会再多做追究,大家,也就安安心心地好好过日子吧。”素陵澜低咳两声,挥手示意。
一切都在那个酷热的盛夏尘埃落定。后世的史书在论及这一段历史时,虽多有对大烨权臣素陵澜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但仍不免有“仁不统兵,谋者无德”的感慨。
战事结束,素陵澜部署撤军。
皇上除了连连颁旨封赏不断,还一封封写来亲笔书信,信中皆是得知捷报朕心甚慰,日夜盼望素卿班师回朝把酒言欢云云。
素陵澜一一看了,却对素静澜道:“大哥,我想回家。”
临行前,素陵澜似不在意地问:“苏姑娘现在何处?”
谢禾略微迟疑,素陵澜蹙眉:“说。”
“软禁在军中。”谢禾道。
“带我去看看。”素陵澜站起身。
一路走到营地的东边,守卫的兵卒见素陵澜亲临,无不精神一振,利落地开路。素陵澜默默走进去,只见阴暗的营帐里,一团小小的白色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素陵澜走到跟前,只见苏锦合目而卧,呼吸轻浅,脸色苍白得半透明,连额角淡蓝的经脉都可见,面颊却浮着艳色的红。素陵澜吁口气,俯身轻轻拂开她散乱的额发,果然,额上触手炙热。
“多久了?”素陵澜问。
“自从那天苏姑娘看到降军在开挖埋尸的墓穴,当即就晕过去了,后来就一直昏睡,发热,算来已有三日。”谢禾回道。
素陵澜伸出手想抱起苏锦,谢禾不得不出言拦阻:“公子,你不能使力……让我来。”
素陵澜确也觉略一用力便胸口气血翻涌,微微苦笑,低咳了几声,道:“带她一起走。”
回去江南的路上,素陵澜为苏锦置了单独的马车,找了几个可靠的侍女照顾,医官也安排了一个时辰去看一次。他自己每天会过去看看,苏锦大多时候都睡着,安静得悄无声息。他也不多话,就在旁边静静坐一会儿,然后离开。
服侍苏锦的侍女原本都心中惴惴,第一次听说素陵澜要来时,个个紧张得脸色煞白,但等素陵澜真的来了,她们又觉得,似乎传说中心狠手辣阴森可怖的龙隐司统领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不是气色不好,太过瘦削,几乎可以算得上她们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了,而且看他静默地坐在苏锦床前,那样的神情,竟可算是温柔的。不过,当医官在为苏锦诊脉后,小心翼翼地对素陵澜道 “素统领,在下可否为你也诊诊脉”时,素陵澜那陡然冰冷煞气逼人的眼神和森冷的“退下”二字,又让她们觉得,也许,传说也不是空穴来风……
渡江的时候,苏锦已经从昏睡中醒来,出奇的温顺安静。素陵澜去看她,她正呆呆地坐在船舱里,怔怔望着外面滚滚江水,眼神空寂,素陵澜在她身边站定,她转头看一眼,面上表情还是呆怔,但慢慢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尖削下颌先是抵着膝盖,然后整张面孔埋进去,身子一点一点缩进船角。
素陵澜默默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谢禾倒是禁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回到江南素家,一走进大门,似乎空气都清凉几分,院中的千年古树蓊郁葱茏绿荫厚重,荷塘里莲花盛放,清香沁人。
而素静澜依然青衫淡静,转过身对素陵澜淡淡一笑:“回家了。”
素陵澜亦微笑,缓缓吁出一口气,盛夏灼人的阳光透过绿荫,在他身上洒下细碎的流光,却映衬得面容分外苍白,他低声问:“大哥,可有恨我?”
“不过是各尽其力,各行其是,是非对错各有因由岂能轻断。”素静澜摇头,只是看着素陵澜的目光,眼底是忧色,“赵烨连连颁旨让你回京,你拒不从命?”
“我已上书皇上,交出兵权,也许接应的人就快到了。”素陵澜牵牵嘴角,“这次是真的回家了。”
素静澜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但还是牵出笑容,示意道:“苏姑娘安排住展眉阁,可好?”
素陵澜点点头。展眉阁临近荷塘,湖光山色自是很美的,盛夏也最为凉爽,离他的住处也近,大哥的安排总是无不周全。
“公子,我们,真的不回京城了?”谢禾也这么问。
“不回了。”素陵澜淡然地答。
谢禾拧着眉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公子交出兵权,是因为用不着了?”
素陵澜看他一眼,往椅背上靠,声音里已带了倦意:“现下是不用了,等到还需要再起兵戈的时候,不知道你还能不能上阵拼杀。”
谢禾听懂了,一笑:“那就是说,有几十年太平日子好过了?”
素陵澜合上了眼睛了,没有再说话。
谢禾忽又想到什么,却不敢多言,只觉心里一沉。
而似乎应着素陵澜的话,不日,皇上下旨,大赦天下,江北江南二十一洲今年减去赋税三成,免征粮,并承诺瑾城所在的江州千秋万代永不加赋。
素静澜在知晓这一道皇命后,沉思许久,唤人来问:“二公子在哪里?”
来人答:“展眉阁。”
展眉阁原本是素静澜的娘亲的居处,布置简净大方,最美的装饰就是推窗即见的水天一色,接天莲叶。
素陵澜到素家没几年,素夫人即故去了,但再次步入展眉阁,心底还是有隐约的刺痛。
他从不爱怀念过往,只因过往并没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
素夫人系出江南名门,温婉端庄,而他自己的生母,是纵横江湖的女子,刚烈如剑,偏执成狂。皇上送他去江南之前,也曾说过,总想对你有所弥补,而他们都说素氏出了名的性情温柔,她会好好照顾你。
他不知道素家的人在迎接他时,是怎样的感受,只知道在几年的时光里,素夫人给他的,永远是一个表情,微笑,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样,增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太冷,永远最是温和有礼无可挑剔。
当他到素家的第一天,生母疯癫而亡,周遭全是陌生,他沉默着不肯说话,她微笑对他说,君子讷于言。
当他无故发脾气,赶走老师,扔了书本时,她微笑对他说,不想念书就歇一天吧。
当他用梅枝做成发簪,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放下,微笑对他说,多谢。
当他修习术法不小心伤了素静澜,她微笑对他说,刀剑无眼,没有关系。
当他被织云锦所苦卧病在床,她温和地问询大夫,吩咐下人,微笑对他说,药就来了,没事的。
当他与前来看望的父亲大吵一架摔门而出,她微笑对他说,父子血脉连心,心底都是为对方好,各让一步也就是了。
……
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都宽厚仁爱知书达理,向来包容,从不责怪,但却总让他有钝刀相割的沉闷焦躁。
第二年,皇上接他回宫参加太后的寿诞,火树银花的繁盛热闹里,皇上问他为何郁郁寡欢,他对皇上说,不愿意再待在素家。皇上问,素家待你不好?他摇头,却不知如何诉说——不好?不,也许是太好。
皇上再问,你是想回自己的家么?
于是,他又继续默默地回到了素家。
那一次到了素家,恰逢素静澜感染风寒发热,他静静看着素夫人将素静澜抱在怀中,含着眼泪厉声责怪大夫用药不当。那一刻,他忽然有所彻悟,如若自己无所希求,那么疏离就会是一种防护,就不会感到失望,受到伤害。
我不愿意给,因为我也不渴望,不需要得。
如此甚好。
素陵澜慢慢步入展眉阁,一路的侍女下人默默地恭敬施礼,垂首低眉站到一旁。苏锦侧身而卧,缩成小小一团,悄无声息。
素陵澜走过去,轻轻一抚她的额头,触手微温,已经退了热。苏锦的身子不自禁地瑟缩,秀致的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可曾梦见了什么。素陵澜静默看了她片刻,才负手而立,缓缓地吁了口气。
夏日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莲花的清香,碧色的茜纱窗挡去了灼热的阳光,满室清幽的凉。举目四顾,屋中陈设布置与记忆中并无二致,壁上书画都是素夫人亲笔所为,画的是窗外莲池四季胜景,笔法工整意境端庄,他凝目片刻,然后道:“都摘了,收拾好,送到素静澜的书房里。”
于是,第一天,素陵澜令人清理了展眉阁的书画。
第二天,素陵澜令人搬走了展眉阁中的绣架,放进了自己的书案。
第三天,素陵澜令人换去了茜纱窗,改用冰鲛纱。
第四天,素陵澜令人整理了展眉阁中原有的一应器具,全换上新的。
……
不出数日,展眉阁已不复旧观。
素静澜站在更为简净的展眉阁,轻叹一声道:“原来你终究介怀。”
“是。”素陵澜也不否认。
“当年……你携皇命而来,母亲亦多有顾虑为难……”素静澜声音里透出无奈,他仍记得接到皇命到迎接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二弟那一段日子,全家人是怎样的严阵以待,他的居处,父亲母亲亲手布置,重金请了司徒大人家里料理内务的人亲自走了一趟,一点点细细询问这位不曾谋面的二弟的喜好、性情、生活习性,他怎么说,他们怎么改,当时他心里其实暗暗觉得这位“二弟”甚为刁钻。送走了那位管家,皇上特地派了宫里的人出来亲自检视,派出的竟然是皇上身边的近侍,深得信任宠幸平常可说是一步不离的太监总管安公公,素家为了迎接安公公,另建豪奢的别院,安公公来了之后又是一番颐指气使,别的不说,用以照明的不能用火烛,要用夜明珠,且每一颗都要有龙眼大,还有,每间屋必定要置上辟尘、定风、鲛泪、灵璧各一枚……那些都是传说中才有的宝物,幸而素家还颇有几分家底,也才能置办周全。不过素家向来奉行诗书礼义温良恭俭,平素生活也并不铺张,此番极尽奢华,人人心里其实都并不以为然。
后来素陵澜来了,虽然是那么小的孩子,却目光阴郁眉间阴鸷,性情孤僻一言不发,为他接风的盛宴,他不言不动,一双比常人更为深黑的眼瞳里沉沉的压抑让每个人都像被重物所压,他记得,母亲是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方能微笑着对他说出一句,君子讷于言。本意是解围,他却见他墨色眼瞳更为冰冷。
此后的日子,父亲早逝,他常见母亲垂泪,神情彷徨。偌大的家业,稚弱的幼子,皇上的重托,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她一直可说是在硬撑,努力中正平和抽丝剥茧如履薄冰,在暗潮汹涌中维持着平静的表象,不负各方所托,不能负,亦是不敢负。唯一的指望就是日复一日苦熬着等他长大。到他终于能够帮忙撑持家业的时候,母亲已是油尽灯枯,匆匆故世,而今思来,仍是心如刀绞。
看着素静澜隐隐泛红的眼眶,素陵澜淡淡地道:“我也知夫人不易,所以此番清理更换我用了七天的时间。”
素静澜合目叹息,再看向素陵澜时目光清冷,声音也冷:“当年司徒家的管家、宫里的安公公事无巨细多有指派提点,连你喝茶的水要用梅上雪水而不能用明前雨水都说得清清楚楚,但他们都没有提到的是,你自来畏寒——你这个人的血是凉的,我们想尽千方百计,现在看来,仍是暖不过来的。”
“我一直以为大哥平和淡泊,这些话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素陵澜牵牵嘴角,“终于听你说了出来,我倒也释然。”
素静澜一怔,看向窗外风起莲池接天碧绿如浪涛翻涌,淡静青衫随风拂动,慢慢地说到:“这些日子我也曾深思,你所言所行,有你的道理,只是手段,未免太过阴狠无情。能够如此行事,非得凉了一身血才能办到。”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里间,只见苏锦静静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如一尊气息尚存的瓷像。
素陵澜削薄苍白的唇边却勾出笑容,“那就是说大哥已经想明白了。”
日复一日,谢禾发现,素陵澜在展眉阁停留的时间从一盏茶,一炷香,到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越来越久。
苏锦自从退了热度,昏睡的时间不多了,但从此再没听她说过话。
素陵澜似也不以为意,他只沉默地处理龙隐司的事务,近来各种密报和书信也较以前为多,他伏案的间隙,会抬头看一眼苏锦,而苏锦,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某处,又似乎空无一物无迹可寻。
两人虽同在一室,但中间相距甚远——最近的相对,是吃饭的时候。
侍女们小心翼翼一道道布上精致清爽的饭食,苏锦依然静静地,被她们牵引过来,默默低头吃一小碗米饭。
她自病了之后有一段时日滴水不进,无论喂她吃进去什么,哪怕是清水,也立刻呕出,汤药更是不能下。
素陵澜静静看着,也不说其他,只是示意:“再来。”
一遍遍地喂进去,一遍遍地呕出来,就那么撕心裂肺地反反复复。
“不要停,一直喂到她不再吐了为止。”素陵澜冷淡的命令听得下人们都心中一凛。然后他对着昏昏沉沉的苏锦也只说了一句:“我当初说的,如果你求死,我就把城中所剩的百姓一并坑杀,让他们一路好走,倒也落得清静。这句话,现在我还没有忘,你也别忘了。”
也不知是反反复复地喂药终于有了效果,还是素陵澜的威逼比较有用,苏锦渐渐的能进一些药汁,虽然每每进食后都胸口起伏,但好歹能够忍住不再全都呕出来。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午膳和晚膳,素陵澜都会留在展眉阁与苏锦一起。
时常的情形是素陵澜先喝药,然后边饮一杯淡茶,边看着苏锦默不作声无知无觉地扒拉碗里的白米饭。看到了第三天,他为她夹了一筷子菜,苏锦捧着碗的手微微一抖,依然默默地扒拉米饭,不肯动一动素陵澜为她布的菜。吃完了,剩下孤零零的那一筷子菜留在碗底,分外尴尬。素陵澜也不多说,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许久问出一句:“不合胃口?”苏锦低着头不吭声。素陵澜侧头对谢禾道:“把今晚做这菜的厨子叫来。”苏锦闻言看他一眼,还是没有说话,只缓缓滴退到墙角,又抱着膝盖蜷成一团。
厨子是素家的老厨子,胖胖的老爷子一来见这阵势,不知所以地先冒了一脑门子的汗。
素陵澜看一眼苏锦的碗底,再看一眼那厨子,淡淡地道:“把这饭食做成这样,算是失职吧?”
老爷子素来知道素陵澜的脾气的,一听这话,立刻别的都不敢说,只是跪下请罪。
“并非我要责怪你。”素陵澜不动声色。
老爷子脑袋转过弯来,捧起苏锦的碗递到她唇边,连声恳请。
苏锦颤抖地抱着双臂往后退,退无可退,双眼只看着素陵澜,见他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不由茫然慌乱地接过碗去,把那一筷子菜狠狠地拨进嘴里,硬着脖子往下咽,气急之下呛咳不止,直咳得刚才吃的那小碗米饭都当场就吐了一地。
素陵澜是最好洁的人,这时候倒是漫不经心地不闪不避,只若无其事地示意跪在地上的胖厨子:“去吧,重新再做一份来。”其他下人忙不迭地收拾清扫,苏锦呕得眼眶发红,依然发着抖,直直看着他。而他早已行若无事地开始翻看手中的一册书卷。
待得饭食重新做上来,他依然为她夹一筷子菜,这次苏锦不敢不吃,拿着筷子的手颤抖着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然后立刻瑟缩到墙角。
后来的每天,素陵澜都会亲手为苏锦布菜,盛汤,而且一定要看着她全部吃完,全然不管她是以怎样的心情。
如此强迫下,苏锦的身子倒是有了好转。
吃过饭,两人就又恢复一人凭窗,一人独坐。
苏锦怔怔坐着,一动不动,会直到夜明珠水一般的光辉和月光交融,映照在她洁白面孔。
而素陵澜忙完了,得闲时会坐在展眉阁看一卷书,看得倦了便合目养神。
两人都极静,静得可以听到从莲池吹来的清风,回旋一圈后淡淡逸去。
渐渐的,素陵澜有时候也会对着苏锦说一些话,多是一些不着边的,什么荷塘里的荷花什么时候开啊,他第一次来江南素家的时候是什么季节啊,小时候与素静澜一起做过什么去过哪里之类,没头没尾,漫无边际。似乎就是想到了就闲闲地说几句,他那神情,倒是少有的闲适放松。而苏锦从未回应,只眼神空空地看着外面。
谢禾从旁看着,总觉得这情形有些诡异又有些说不出的心酸,却说不清楚那一分心酸是为了谁,是为了自家只有在痴傻了的苏锦面前方能放松片刻的公子,还是为了曾经碧血洗银枪而今茫然瑟缩墙角的苏锦?谢禾也只能暗暗叹息。
何为心静?
是心为之死,还是心为之空。
谢禾不知道,他只暗自掐算时间,然后内心焦灼,皇上已经下旨数道,令素陵澜回京,公子却都漫不经心地搁置,只字不提回京的事。
可是,公子是不能不回去的,这一层,何需他多言,公子恐怕早就知道,他这样——分明是有心求死了。
当有一天的深夜,素陵澜再度咳血不止,谢禾长跪,终是开口道:“公子,回京城吧。”
素陵澜咳喘稍止,目中流露出一丝冷诮,低叹一口气却道:“谢禾,你去安排,明天去江北。”
“江北?”谢禾愕然。
“是,带上苏姑娘一起。”素陵澜说完这句,再度咳嗽不能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