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阳在亭中一等就是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的枯立煎熬,直如十年的风霜。
犹记那日,先生不愿他有心结,曾说到,素陵澜曾经挽留苏锦,而苏锦拒绝了。他当时对先生道,我与小锦一同长大,这么些年的风雨都是一同度过,如果还为这些事暗生心结,但也未免看低了苏锦也看轻了自己。但心底里,听先生那么说,还是喜悦的。世上从来不止他一人懂得苏锦的美好,而她一直在他身边,陪伴他,支持他,为他出生入死,为他赴汤蹈火。可是到如今,在希望渐渐快要煎熬成绝望的枯等中,他开始苦涩地想,如果当时苏锦随素陵澜去了,是不是可以不必遭此焚心之苦重创之劫?
直到再次晨曦微露,肃杀的马蹄才踏碎了初春的清晨,苏檀阳站得近于麻木,上前一步却险险跌倒,被人扶起后抬眸望去,策马而来的人中,为首一人,素衣乌发,正是苏锦——是苏锦,他的小锦,回来了。他终于等到了。
苏檀阳快步迎上去,苏锦跌跌撞撞地下马,跪在了他面前。
眼见她鬓发散乱,满身血迹斑驳,苏檀阳心中大痛,伸手扶她,声音哽咽,只道:“小锦,这是做什么?”
苏锦按下他的手,坚持跪着,道:“我未有你的军令就擅自动兵,甘受军法处置。”
苏檀阳只专注看她伤在哪里,闻言眉间飞起薄怒,吸了口气道:“在军中,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出自你我的号令,皆是军令,并无区别。”
苏锦还欲言说,苏檀阳已道:“不必多言。”然后低声道,“小锦,虽然你不顾大局,也……不顾我,如此轻忽自己,我极是生气,但……你回来就好,得见你平安归来,已经最好。”
苏锦终于红了眼眶,颤声道:“我没有把先生带回来。”
苏檀阳眼中掠过沉痛,愈发觉得后怕痛惜,当着众人的面就把苏锦拥入了怀中,却只恐她身上有伤,不敢用力拥抱,只轻轻拍抚她肩背,然后小心地将她扶上自己的坐骑,转头简略下令,褒奖、安置了归来的军队,对苏锦安抚地微微一笑,温言道:“我们回去。”
好在苏锦受伤虽重,但并未伤及内腑,上药包扎后医官交代好生休养并无大碍。苏檀阳这才舒了口气,坐在床边,一丝一丝抹平她散乱的发丝,数年奔波征战,也许唯一不改的,便是他眼中的清澈温柔。
“渴不渴?”苏檀阳端了蜜水,要亲手喂她喝水。
苏锦看着苏檀阳自己干裂得几乎渗血的嘴唇,叹口气,推了推他的手:“你先喝。”
苏檀阳似乎这才觉得自己一日一夜滴水未进的干渴,失笑,但还是先喂了苏锦,自己就着苏锦喝剩下的水喝了几口。
苏锦此时已是力竭,因为受伤而有些发热,昏沉入睡的恍惚中,感觉苏檀阳清凉的手温柔抚摸她的额角,淡淡的适意的凉,淡泊了十余年的腥风血雨,似回到了年少的夏日,偷得闲暇她荷塘采莲,玩闹得倦极入眠,他也是这么一下一下抚摸她冒汗的额角,清而微凉。
江南的霹雳堂是颇有势力与根基的江湖帮派,绵延已经数代,但谁又能敌得过龙隐司的倾力一击?半日间被自上而下地血洗了个干净,包括所有前来相助的江湖人士一网打尽,各帮各派皆是惊若寒蝉,而武当少林峨眉这些雄踞一方的大派,则选择了沉默以对。
谢禾曾疑惑地问素陵澜:“公子,如果那些名门正派联合起来对抗我们,那我们岂不是陷入了江湖帮派的争斗?”
顾风玄闻言哧的一笑,素陵澜平静道:“能让他们联合起来对抗朝廷,那么霹雳堂的分量远远不足,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不把火烧到了少林的寺庙武当的道观峨眉的尼姑庵,他们一定会选择袖手。”
“就算他们联合,难道我们就怕了?”顾风玄嗤之以鼻。
“有所为有所不为,传令下去,霹雳堂的事,到此为止。”素陵澜神情淡漠,但眼神复杂,谢禾突然想起公子曾经对苏姑娘说过,他的生母便是曾是江湖第一的女侠的许凌池,便知公子亦是心中存有顾念,不会对江湖人不分情由妄开杀戮。
而从霹雳堂带回来的“破天”,以其惊雷霹雳一般的声势,将江北数城陷入滔天火海。
珏城、翼城、燕城、煦城、玥城,乃至周围的景城、冀城也都沦陷火海。比火势更可怕的是素陵澜与顾风玄麾下大军的铁蹄,勇悍刁恨,借助大火攻城掠池,各地守军早先一步粮仓被焚,本就军心不稳,如此一来更是兵败如山倒,要么被俘要么败逃,与流民一同慌乱狼狈地纷纷涌至这七个城拱卫的——瑾城。
那是苏檀阳、苏锦所在的城池。
红舸去后,素陵澜就再未提起她一句,拔营行军的路上,他也行事如常。他自来不是多话的人,顾风玄心里寻思也不能指望他与他诉衷肠,但片言只语也不再提及,似乎也太过薄凉?
毕竟,那是跟随了他几年,且为他而舍生殒命的……美人呢。
在马车里行路无聊,顾风玄就在心里左右思量着,不自禁地侧头去看素陵澜,不意素陵澜立刻眼光锋利得刀子一样掠过来,淡淡地问:“你有话说?”
顾风玄立刻道:“没有。”
“那你在琢磨什么?”素陵澜并不采用试探啊迂回啊这些办法,他就这么配合着震慑人的森森目光直接地发问,却让惯于逼问诱导的堂堂刑部尚书脑门上微微有点冒冷汗,不由抱怨道:“别把你那龙隐司统领的派头拿出来,搞得我没干坏事心都虚了。”
旁边的谢禾听了这话,唇角微微一扬。
“喂,你偷笑什么?”顾风玄恼怒,盯了一眼谢禾——果然是统领刑部目光敏锐,立刻道:“最近你晚上做贼去了?”
“什么?”谢禾不解。
“小顾,你可别想当着素某的面冤枉龙隐司的人,况且还是做贼这么不上道的事。”素陵澜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得了,你们龙隐司做贼的事干得还少么。”顾风玄话说得顺溜,但一出口就知道坏了,眼前寒光一闪,身侧一空,再看,只见谢禾得意洋洋地回剑,而他身上的御赐令牌就已经在素陵澜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了。
“我们龙隐司只抢,不偷。”素陵澜对他牵出一抹浅笑。
“当然,还有骗。”顾风玄素来也是天之骄子心高气傲的,现在被这两人戏弄,面子上多少有些过不去,一时更是口不择言,但这句话蹦出口后,他的冷汗倒真的下来了,知道自己是真没救了。
素陵澜面上并未显露什么,懒洋洋地把令牌掷还给他,不经意地道:“若能兵不血刃,让对方就心甘情愿地把我所要的拱手送上,骗一骗也算值得。”
素陵澜并未翻脸,还跟他说些浮在面上的话,顾风玄心里越发忐忑,想说几句弥补挽回的话,但那回事实在太过微妙,据他多多少少了解到的一些情形,已经足以让他选择闭口不言,以免越描越黑。
谢禾也感觉到马车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十分诡异,素陵澜开始斟酒,但第一次看他把酒斟得漫了出来还未停手,顾风玄觉得再待下去指不定会死于非命,匆忙找了个借口从马车上溜了下去,自己骑马去了。
那枚令牌静静地被他落在了马车里。
素陵澜看一眼,对谢禾道:“去送还给他,毕竟是皇上给的,真丢了他也担不起。”
谢禾应声是,下了马车找到骑马的顾风玄,呈上令牌。顾风玄正为这在暗暗着急,顿时松了口气,自我解嘲地道:“你们公子这脾气可也真不好对付。”
“那是顾大人失言在先,而且公子可没对顾大人出言不逊。”谢禾立刻道。
顾风玄身边的阿潜本想说句反击的话,但想了想,还是识相地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吭。谢禾不放心素陵澜一人,立刻就要回去,顾风玄道:“且慢,谢禾,我方才说你晚上是不是做贼去了还真不是信口胡说,你看你眼下青黑,明明就是不眠的症候,快赶上你们公子了……”
谢禾听了这话倒流露出几分忧虑,叹了口气道:“近来公子常常彻夜不眠,还时常深夜视军,医官还私下跟我说过如此恐不大好,但现在红舸姑娘不在了,也没人敢劝。”
顾风玄蹙眉,沉吟道:“让我想想办法。”
结果,顾风玄的办法尚未想出来,一道圣旨已到,宣他回京。
顾风玄接旨之后,心中颇不是滋味,这分明是那天他那句话触怒了素陵澜,他就通过皇上来赶他走!这也太过分了吧……
顾风玄的脾气也上来了,自顾自令人整顿行装,摆出要走的架势,也不去向素陵澜辞行,但真的一直到了他必须出发的时候,素陵澜也没搭理他,连谢禾都没来相送,顾风玄心里越发的不自在,跟自己堵了一回气,摔了一个白玉杯子后还是自己拔脚往素陵澜的营帐去。
素陵澜的帅帐他自来可以来去自如,今天居然被拦了下来,层层通传,顾风玄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但目光愈发和煦风流,简直春风十里,只是怎么看都怎么让人胆寒……
终于进得帐中,被最后一关——谢禾给拦下了。“不用对我搞这些做派了,我是来辞行的……”顾风玄烦乱地挥手,谢禾大着胆子拉着他退开几步,跪拜行礼道:“请顾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禾跟着素陵澜久了,平素也是对谁都敢倨傲不羁,今天这么恭敬恳切,让顾风玄一愣,不由听话地被他带到了一边。
“公子今晨又呕血了,现在昏睡未醒。医官说公子太过劳瘁,能够昏睡也算将养了。”谢禾皱着眉,一脸担忧。
顾风玄继续发愣,这个人尽皆知最会享受最为奢靡最是铺张最不肯委屈了自己的人,居然被医官说什么?太过劳瘁?怎么可能?不由喃喃道:“至于么,不就攻它几座城嘛,有什么值得劳瘁的?他把兵符给我,不出半月,江北诸城我都能替收入囊中。”
“公子所虑,必定不是几座城池的得失,他曾对我说,攻城掠池有何难,难的是人心的慑服。”谢禾沉声道。这傲慢的少年,似乎除了武学之外,也在开始懂得其他的东西。
顾风玄听得谢禾如此说,陷入沉思,然后吁了口气,轻声感慨:“那也确实难为他诸多思量,况且还有……”他及时收住话头,对谢禾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然后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一旁静静凝目。
素陵澜半躺着,身边堆叠着厚厚的貂裘,但依然气色孤寒枯槁,那张面孔似乎是水墨描画,除了黑就是白,竟是分毫不见血色。顾风玄微微一叹,莫名地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似乎有所感觉,素陵澜蹙了蹙眉,抬眸茫然地看了看他,又合上了眼睛,口中沙哑地道:“你呆坐在这里做甚么,去和红舸下棋吧。”
顾风玄心里一沉,万万不敢多说什么,只温言答道:“好。”然后悄悄退出,抓住谢禾问:“他怎么脑子都糊涂了?”
“公子才没有糊涂……他只是,有时候不大记得……红舸姑娘已经去了。”谢禾神色一黯。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难受的是每一次清醒地想起就是每一次地重新失去。
顾风玄那日不敢轻离,默默守在一旁,直到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素陵澜方似乎真正醒转。谢禾扶他坐起,奉上药茶,他慢慢饮了两口,茶香清苦,让人想起长辞的故人,在她活着的时候,他深心里从未断过猜忌防范的心思,到她真的去了,才让人深觉荒寒无端,再无人言辞玲珑劝冷酒换清茶,再无人笑容明艳倾身入君怀,再无人慧黠豁达直言诉心事,也再无人气息温暖可换一夜安眠……素陵澜神情黯然,第一次声音低哑地诉及红舸:“一直以为杀孽太重年命不永的人是我,却从未曾想到,该我应的劫,她为我承接了去,竟是她先走了一步。想来也算是手握重兵,却不能护她一个女子的周全,每每念及,只觉亏欠太多,心中怆然。”
顾风玄听得酸楚,却知这种哀恸无可劝慰,若换做旁人,推杯换盏地大醉一场也可忘忧,但素陵澜尚在病中,不能多饮,亦是不能沉醉换悲凉。
素陵澜看向他,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却让人心境分外萧瑟,说不出其他慰藉之词,只能静静听他说,“你那日说我龙隐司还用骗的,我确实不悦,大抵因为我做得失败,并没有骗得干净漂亮由始至终,其间多有破绽,却觉身不由主,只是时至今日,一切都还是得有个了局。不过,小顾,”他低咳了几声,微喘,合目调息片刻才能继续对他说到,“红舸一事我已是深自愧悔,你若回京我也可心安。”
顾风玄坐在榻边,握住素陵澜冰冷的手,颔首:“我明白。”但顿了顿又道,“可我不放心。”
“那日谷中你助我解了危局,而今对瑾城的合围之势已成,你留下来也是真的没仗可打了。”素陵澜道。
“你打算怎样?”
“我要让江南江北在将来的三十年里,犯上作乱者再无民心可依。”
顾风玄回到京城已经是一月之后,在这一个月内,听到的消息都是素陵澜带兵围了瑾城,却围而不攻,似乎又开始消极避战。
进宫之后,赵烨急切问他,素陵澜身体如何。顾风玄不知该如何回应,想起那一日临别,素陵澜苍白枯槁的一张脸,记起他说,若皇上问起我,你只需言说甚好,不用徒然让皇上忧心。但心念沉郁,“甚好”二字回不出口,顾风玄停了停,回了皇上一句“还好”。听得这个回答,赵烨似乎已然明了,喉间逸出一声压抑而沉重的叹息,眼睛忘着空茫的一点,沉默许久,才接着问及军情。
说到素陵澜的只围城,不攻城,赵烨问:“顾卿,你怎么看?”
“臣敢问皇上,皇上是想要区区几座城池,还是未来三十年的清平?”顾风玄问。
“若两者选择,自然是后者。”赵烨目光突然明亮,心中豁然开朗。
“那么,请皇上放心,素统领定当不负所望。”顾风玄知皇上已经了悟于心,沉声笃定说到。
兵败如山倒。非亲临其境不知这几个字的沉痛。
连捷报都不能让人眉头稍展,因为一次有一次,短兵相接的捷报后必然接踵而至的就是大的溃败。
流民已乱,叛军日多,黑压压的人潮自四面八方一拨一拨涌入相对较为安宁的瑾城。
而素陵澜带领数十万大军,如嗜血的鹰隼,慢慢收拢了黑色的羽翼,将瑾城围成了一座孤城。
“公子,纵然瑾城城高池深,但以我军十倍于对方的兵力,攻下瑾城还不是轻而易举,为何按兵不动?”谢禾年轻的面容上有跃跃欲试的兴奋,不懂为何兵临城下却只安营扎寨。
素陵澜远远望着瑾城的城墙与城楼,似乎还能依稀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义军严阵以待的军阵。晚风拂过,吹面不寒,素陵澜轻轻吁出一口气,虽然还是身披苍灰重裘,但却缓缓道:“看样子冬天是过去了。”
谢禾略觉困惑,自己琢磨了半晌仍不可要领。
这一守,便守了月余。
不过,倒也没有闲着,义军几乎是尝试了各种方式突围,奇袭,偷袭,反间,声东击西,金蝉脱壳,调虎离山,暗渡陈仓……不一而足,但一来实力悬殊,二来素陵澜根本无心恋战,他不过是吩咐手下的副将围追堵截,然后逼得义军突围无望退入城中而已。
谢禾记得清楚,一次率军冲杀的是那个苏姑娘,她一个女人,武功倒是极好,战场上不再用剑,改用长枪,骑一匹纯黑骏马,身姿很是利落,眼见她所到之处血光暴起,盾牌兵组成的防线几乎被她冲破,侧头只见素陵澜微微蹙眉,以为他是不悦这女人伤我军无算,不料,却听他淡淡地吩咐道:“谢禾,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别让人伤着她。”
谢禾自跟随素陵澜,见识过他很多次喜怒无常,也接过各种匪夷所思的命令,但都没有眼前这一桩更让他瞠目结舌,正呆怔间,素陵澜冷冷看他一眼:“还要我重复一遍吗?”他只得嗖的一声冲出去,情急之下,在沙场上憋着一肚子火当上了苏锦的影卫。
后来,他心中恼火,自是不敢问不敢多说,但素陵澜岂会不知,看他一眼道:“你有何话说?”
“属下心中不解。”谢禾闷闷地说。
素陵澜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但是,静了静,素陵澜居然开口说道:“我也不解。”
谢禾只觉太阳穴开始发痛。
素陵澜合目养神,半晌才道:“也许战死沙场是战将的荣光,但蒙昧的荣光并不值得称颂。”
当春深时节,义军冲杀突围的次数越来越少。
瑾城反常地沉静,但那种沉静是仓皇的不祥的,似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就在那样压抑的沉静里,谢禾听到来人向素陵澜报:城中粮尽。
素陵澜略略颔首,面上殊无表情,但那一夜,他独坐了一宿。
他们一路攻城掠池中,亦多有义军兵士投降或被俘,这些人,都被素陵澜在得知城中粮尽的消息后调遣去了围城的最前锋。
对这个安排,莫名惊诧者有之,暗中猜疑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但摄于素陵澜的翻脸无情和龙隐司的心狠手辣,倒也无人胆敢妄议。
渐渐地,开始有百姓大着胆子奔出城来想要逃离,素陵澜下令,若有私自纵人的当场格杀。
日复一日,向外跑的百姓人数愈多,也越来越皮包骨头瘦骨嶙峋。
每一天,深入瑾城的斥候都会向素陵澜告知最新的情形。
先是粮尽。
然后是五谷杂粮尽。
接下来的消息越来越惊怖。
城中已不见飞禽走兽,包括城中的老鼠,地间的田鼠,洞中的蝙蝠,甚至,没有乌鸦燕雀胆敢飞过谨城上空。
野菜从嫩芽到老叶都被挖掘干净。
城中的树木先是没有了嫩皮,接着树叶被捋得干干净净,最后老树皮都被扒光。
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掘地三尺,为的是翻找任何一丝可吃的草根或者地鼠的洞穴里是否还残留一颗麦种。
饿殍无数,日夜增长。
开始出现易子而食,倒毙路边的尸体会在暗夜里不知不觉地失踪,尤其是被人抛弃的小孩,或者,只剩下剔尽了肉的枯骨。
中人欲呕的腐败气息开始浓烈地散发。
瑾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衣衫褴褛的人群亡命地往城外逃,看着他们一群群跌跌撞撞地往外挤逼,那种感觉,彷佛来的不是人群,而是狼群,他们的眼神是绿色的,甚至,他们的皮肤,都在发绿。听说,那是吃树叶子吃成那样的。而眼神发绿呢?开始流传那是因为吃了人肉。
他们中好些人与义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给过粮草,或是曾经收容留宿,或者直接就是亲属邻里,除了血肉相连的关系的,就是曾对义军有恩的,而今,他们被那些曾是义军,曾领受过他们恩情的人拦着,要逼他们回死路,断绝他们最后一丝生念,最开始还有人有力气歇斯底里地争执怒骂,执石头砖瓦胡乱厮打。那些投了降的义军有的心存内疚,实在下不去手对抗,便任打任骂,多有被活活打死的。
素陵澜知道后,只道:“弱兵暴民,留来何用?”挥手,顿时箭矢如雨,暴乱立止。
到后来,就不再有争执,也是因为往外逃的那些人,已经是连多走一步都挣扎得气喘吁吁,再无力气,往往行得近了,就瘫倒在地,只是流泪,更为不济的,口里微弱里呻吟几声便没有了声息。看着还是坐着,但其实已经去了。
往往守军目睹惨景,亦是大哭,时闻有人不堪忍受,或反抗被射杀,或索性自刎。
哀恸悲楚的呼喊哭号,一声声,传入城中,每一声,都如凌迟钢刀。
据说苏檀阳垂泪,下令杀战马,战士爱马,哭泣不允,苏锦率先挥剑杀了自己的坐骑,三军痛哭。千百匹本来骁勇但如今也奄奄一息的战马几乎连骨骸都没有剩下,更有数人因发狂贪食被马血浸透的泥土而死。
谢禾听到这个消息时,想到苏锦一身素衣,骑在纯黑骏马上碧血银枪的飒爽身姿,忽然有所顿悟,那时候公子让他去护着苏姑娘,别让人伤了她,其实,是另一种凉薄入骨的残酷——他想让她活下来,是想让她经受、见证这一切。
谢禾自来傲慢,觉得自己见识过很多血雨腥风,只要剑在手中便足以无惧,不管面对的是何种高手还是何等危局。但现下面对如此情景,他只能用力握紧手中长剑,用力至指节发白,因为,他怕自己稍一放松便会颤抖。他曾奉素陵澜的命令去过一趟瑾城,回来之后,他就直直跪在了素陵澜面前,似有千言万语但都哽在喉咙,却不能开口,彷佛一开口就会要么吐出来要么哭出来。
无论是江湖还是战场,他未曾见过这般惨烈。
日头下伏倒在地只能艰难爬动的人,就着死人的头盖骨喝雨水,而那头盖骨里,满是蛆虫。
年轻的蓬头乱发的女子抱着泥阿福嘶哑地唱歌,而她眼前被踢翻的锅里,烹煮着小儿的尸体,已经只剩下一个头和一条腿。
一场雨过后,所有露在外面的尸体都被浸得惨白发肿,因是饿死,所以脸颊深深凹陷,牵扯得嘴唇咧开,有看起来似乎带着一个诡谲恶毒的笑。
……
他见到了苏檀阳和苏锦,义军的两大主帅都已经瘦削憔悴得几乎认不出来,苏檀阳与苏锦一直在军中忙碌,营地上满满地躺着垂死的人,能喂给他们的,只有稀薄的米汤,就连那能照亮人影的米汤也迅速见了底,听到她一直在吩咐身边一个同样瘦削的少女去想想办法,能不能好歹再凑出一星半点来等着救命,那个少女开始是默默流泪,后来就跪下只是哭,而营地上躺着的人,逐渐都不再呻吟不再动弹,苏檀阳抱住苏锦,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不让她再看。见敌军如此惨淡,不是应当快意么,但在那时谢禾只觉胸口堵得喘不上气,差点暴露了行迹,匆匆撤走。
而素陵澜看着沉默跪在身前的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自己静静走出去,面色白如霜雪。
在瑾城里的那夜,荒芜的月光下,有两人也在黑暗中颤抖地伫立。
那是苏锦和苏檀阳,两人都瘦得脱了形,衣衫挂在身上,随风拂动,黑夜中看来如若鬼魅。
夜太静,似乎连虫豸都销声匿迹,或者,被人吃光了。
“小锦,你带我来做什么?”苏檀阳艰涩地问,声音已沙哑不堪听。
“檀阳,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苏锦同样艰涩地答,一说话干裂的嘴唇就滑落血珠。
言语间,就在那死寂的暗夜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是什么爆开了,但听来极之古怪诡异。
苏檀阳心中发寒,怔怔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苏锦的声音颤栗,哑声道:“那是人死了后无人收敛埋葬,曝尸荒野身体发胀,然后肚子爆裂的声音……”
“小锦,不要说了!”苏檀阳听不下去,截断她的话,一把握住苏锦的手,但两人的手都一并的湿冷冰凉。苏锦的声音停了下来,但那沉闷的爆裂声,一声,一声,竟不绝于耳……听在两人的耳边,如霹雳一般,足以震裂人心。
“檀阳哥哥,”苏锦浑身发抖,慢慢跪下,颤抖地哭出来,说出了那句一直梗在心里却不敢说出的话:“我们……降了吧。”
苏檀阳闻言茫然地看着苏锦,似乎并没有听懂,然后猛地退了两步,挣开苏锦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什么?你说什么,让我降?”
苏锦泪水簌簌落下,“我们已经撑了快三个月,现在已是突围无望,义军战死无数,但更甚义军的是城中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天天都在死人,他们都是来归附我们的普通百姓,但是他们都在活活饿死……”说到此处只觉心如刀割,极之哀凉,“檀阳哥哥,你曾说,你要的是让这浩大天地再不见烽火硝烟,要让这世间再没有生灵涂炭,可是你现在看看,你现在听听,这便是尸横遍野,这便是生灵涂炭。我们降了,也许还能给剩口气的人一条活路——”
“不能降。”苏檀阳的声音有一种狂热的冰凉,抓住她的肩膀,似是哀恳又似是命令地说,“我们决不能降,城外等着的是素陵澜,我们怎么能对他投降?义军怎么落到他手里?援军一定会有的……小锦,你相信我,一定会到……”
“不会有援军了!苏檀阳,你醒醒,不会再有援军了!我们已经败了。”苏锦流泪说到。而苏檀阳已经放开她,脚步趔趄地走开,走远,剩下她一个人痛哭失声。
素陵澜自来浅眠,彻夜不眠已是寻常,通常只能在凌晨时寐一寐,所以每天清晨,谢禾都格外小心地守在帐外,除通传紧急军情外不允任何人接近。
可是这一天,营中骚乱,他正皱了眉头斥责为何闹到了帅帐跟前,却看到,那个挟制一名副将逼近的瘦削女子,是苏锦。
确也只能是苏锦,若非心存顾虑,龙隐司不会允许行胁迫手段的人活着走出十步。
谢禾快步过去,道:“苏姑娘,有事可以跟我说。”
“我要见素陵澜。”苏锦仍开手中的人,直接说到。
“稍后。”谢禾转身进了营帐。
素陵澜已经被吵醒,手压着额头,低咳两声问:“何事喧闹?”
“苏姑娘来了。”谢禾垂首应道。
素陵澜撑起身子:“为我更衣。”
苏锦自帐外慢慢地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她依然站得笔直挺秀,但身形瘦得单薄异常,一张脸瘦得脸颊凹陷,越发觉得只剩一双漆黑冰白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温柔,带着种傻气的执着,天真的热烈,而今,那里面似乎凝固般坚硬荒凉。
素陵澜静静看了她片刻,示意:“苏姑娘,请坐。谢禾,茶。”
谢禾为她斟茶,为素陵澜斟酒。依然是碧青的酒盛在璀璨的金杯,握在他苍白手中,如初见。
苏锦没有坐下,她依然笔直地站着,定定地看着素陵澜,声音低哑:“我只是来问一句话。”
“请说。”素陵澜道。
“你曾说过,我们一起去关外,这句话,你还记得吗?”苏锦的声音越发喑哑,这句话说得平板无波,彷佛背诵。
素陵澜低低咳嗽,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悲悯,刹那恍惚飘摇的记忆自深心里翻卷而出,如潮水漫上心中,却阻隔在此刻苏锦眼中的冰凉之外,恍如隔世,前尘渺远。他曾在最绝望倾颓的时候,千里万里地赶到江南,只为不知为何想要见她一面。在那个寒冷的深冬的黄昏,他看着她清朗面容,对她说,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们一起去关外。虽然说的人明白是自欺,听的人明白是虚妄,但在那一刻,他很想听她说一句,好。
一起去关外,都不再回去,去到山青水绿处。
他一生杀戮,这般清明念想本不该留存,只是,却一直记住了,只是,不该是这般情形,他曾经期望得到的应许,不该在说出口时,是这般绝望至极痛恨至极的麻木自弃。他比谁都更清楚,苏锦此刻对他的恨如何穿心透骨,恨不能敲骨食髓,喉间冷冷地泛起血腥,素陵澜唇边浮起一丝凉薄的笑,笑着说:“原来——你竟然当真了。”
苏锦望着他,身子微微一晃,但唇边却也浮起笑容,谢禾心中一凛,他从未见过那么绝望寒凉的笑,彷佛终于彻底肆意地沉入深渊。然后她转身即走,走出五步开外,她停下,转过身来,依然带着那种近于狂乱的绝望,双瞳中似有鬼影幢幢,看着素陵澜,声音如切冰断雪:“虽说成王败寇,但我军虽败,败得堂堂正正,你虽胜,却胜得可悲可耻。你痛恨你的父亲,但你分明与他是同样的人,甚至,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同样是利用女人,你的父亲牺牲了你的母亲取得赵烨的信任,你利用我取得瓦解义军的可乘之机,但你母亲是自愿散功毁剑,而你,却只敢对我蒙骗欺瞒,又算什么本事。”她说完这番话面容已平静如水,自顾自继续往外走。
谢禾不敢去看素陵澜,只低声问到:“公子,是否?”他做了一个格杀的手势。
素陵澜沉默许久,道:“让她走。”话音未落,倾身呕出一口鲜血。谢禾急忙相扶,却也不敢多话,素陵澜扶着他的手臂,剧咳,接连咳血,不能止,却挣扎着哑声道:“立刻,安排龙隐司二十名精锐……随我去江南……不许走漏任何风声,即刻出发……”
赶去江南的一路素陵澜咳血不止,面色渐渐灰败,目光却愈发明利,锋利如刀,喘息的间隙必是催促:“再快一点。”
在他情形还好时,谢禾也不敢让马车如此飞驰,而今他一路咳血,却不停催促再快,谢禾一次次传令,亦是心惊。而且素陵澜一路传出密令十七道,每一道都是龙隐司中最为紧急最为隐秘的龙策令,传完最后一道,他一口鲜血染红衣袖,已不能支撑。
“公子?”谢禾的声音也失了冷静。
“有没有法子可以帮我,”这是素陵澜第一次直言求助,“我不能晕过去,让我能醒着。”
谢禾扶着他,度去真气,因为素陵澜心脉肺经俱已受损,平常他不适时,他只敢极慢极缓地度入真气护他心脉,略微过了便抵受不住,但现在为了让他能清醒着赶路,不得已谢禾只能不得已强度真气,立刻,素陵澜身子一颤,冷汗滴落,一手掩上胸口。
他就那样,强撑着断断续续地看了纷至沓来的密报,再传出了六道不同的龙策令。
谢禾不敢问,心中却万般惊疑,跟在素陵澜身边多年,似乎,并未见他有如此近于紧张和恐惧的情绪。
跑死了无数匹神俊烈马,由龙隐司的数名绝顶高手执缆绳风驰电掣带船过江,终于,不到一天就赶到了江南,素陵澜面色已极之枯槁,只说出两个字:“素家。”
素静澜在书房内负手而立,手中拿着一个精巧机关,布局已成,只要他手上号令一发,层层相传,那么,万里之遥的京城深宫,今日之内将血染金銮。
这已是现在唯一的生机。况且,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暴戾铁腕,绝非仁君。
素静澜慢慢举起手,惯来淡静的目光里多了一些激烈的汹涌,修长手指正欲按下机关,突然,一道沙哑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哥。”
素静澜一怔,千头万绪凌乱扑来,但在电光火石间,他所做的是先将手中的机关按下,碧蓝的一道炫目明亮破窗而去。
“没有用了。你的局已经被龙隐司破了。”素陵澜站在他身后,平静地道。
素静澜慢慢转身,两人目光相接,并无太多惊讶,只是各有几分说不出的苍茫。
“还是被你知道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来得那么快。”素静澜放下手中的机关,目光又恢复了平素的淡静,更多几分沉冷。
还是——晚了。
“我本来确有防备,但并没有虑及京师,可是今天苏姑娘来找我,来说一些旧事……我突然意识到,既然已经到了这步境地,她会得绝望至此,到了不惜来与我旧事重提的地步,为什么苏檀阳还不肯投降?他一定有所待,而合围之势既成,哪怕我死了,也不会有大的改变,要有所动,必然要有让我不得不退兵的理由,那就只有——皇上。”素陵澜几句话诉尽缘由,听得谢禾深觉后怕。
“二弟,其实我总不明白,你是为何。”素静澜叹口气。
“那大哥你又是为何?”素陵澜唇边有一丝淡淡的冷峭笑容,但他似乎并不想听素静澜的答案,眉间已是深浓的倦,接着说到:“这件事我会想办法不让皇上知道,不过,大哥,你随我去瑾城看看吧。”
龙隐司的人上前,手法简单利落,已锁住素静澜周身重穴,相当于将他软禁。
素陵澜眼前片片昏黑,恍惚听到素静澜道:“这似乎不是龙隐司的行事做派。”
“大哥……你也没有将云策破阵术的最后一层告知旁人啊。”素陵澜说完这句,人已经颓然倒下。
回去江北的路上,素陵澜一直昏沉,谢禾本万分不愿也不敢打扰,但封封密报几乎是不间断地传回,谢禾也只得轻唤了两声:“公子?公子?”
素陵澜微微抬眸,但连起身也有点力不从心,素静澜本一直静静坐在一旁,这时默默过去,扶起素陵澜,细心地为他披上披风。素陵澜对素静澜浅浅牵出一丝笑,也没多说什么即开始低头凝神一封一封地看密报,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看完之后再陆续传出龙策令,这么一忙就是快两个时辰。素静澜从旁看着他面色又变得灰白,额头上一片冷汗,终究看不下去,开口道:“歇一会儿罢。”
“不碍。”素陵澜勉强笑笑,却也实在累了,揉了揉额角道,“昨夜京城中除了大哥布下的局,还有太多人,可都没闲着。”
素静澜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并未出言询问,现在身份已然有异,多问多言徒然尴尬。但素陵澜倒是直言说予他听:“大膺、西越都有密使潜入,而且随之而来的都是绝顶高手,昨夜折损我龙隐司二十七人。”
素静澜闻言心里一沉,大膺、西越分别是东西两个方向的邻国。大膺本国力薄弱,近年大膺国君得国士无双,已是逐日强盛,西越向来民风彪悍,在边境多有蠢蠢欲动之势,现下若真如素陵澜所言,他们的密使已经潜入京城,可是大险。转念一想,如果昨夜他事成,固然是赵烨伏诛,金銮染血,但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局面会如何凶险混乱。
“现在已经无妨,他们要想乘虚而入,我让他们自今日起国无宁日。”素陵澜唇边浮起冷笑,这话说得甚狂,但被他这么冷峭地说出来,让人先顾不上怀疑只觉森森发寒。
素静澜陷入沉默,从来都不敢低估这个二弟,但今日似乎才觉得,素陵澜和他背后的龙隐司,比他所预计的还更可怕,而素陵澜,似乎他其实根本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所算计,所有的手段,似乎不觉间早已经去到了他不曾看到的地方。
谢禾奉了热茶来,素陵澜握在手中,静了静,看着谢禾道:“现下时局未稳,你还是回到皇上身边去吧。”
听到这句话,谢禾猛地抬起头,毕竟年少,一时竟压不住仓皇慌乱。
“跟了我这么久,还这么沉不住气。”素陵澜略觉好笑,“你道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么。”
谢禾立刻垂首跪下。
“起来。”素陵澜慢慢地喝了口茶,是药茶,清冽苦涩——念及过往,不由叹了口气看着谢禾道:“当初红舸离开,说的那些话,一半是宽我的心,一半大约是提醒我,其实我怎会不知。能在我身边待得下来的人,怎会是无缘无故。”
谢禾叩下头去。
素陵澜手按在他肩上,再道:“谢禾,起来。”
谢禾抬起头来,还是跪着,眼中已有明亮泪光,只道:“公子对一切都心知肚明,那想必公子也明白,属下只想追随公子。”
素陵澜颔首:“是,而且纵然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我明白你——所以,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七年又四十六天。”谢禾道。
素陵澜听他如此郑重,微微失笑,“也是时日不短。让你回去也不算赶你走,只是现在皇上身边也需要个真正靠得住的人。”
“属下不走。公子可以另派稳妥的人护卫皇上。”谢禾像是豁出去了,第一次直接抗命反驳。
素陵澜也并未生气,低咳两声平静地说道:“迟早还是要回去。”
听得这句,素静澜心中刺痛,而谢禾却像是长久以来心里一根紧绷的弦突然就断裂了,虽然还是笔直地跪着,竟然无声地急促地落下泪来。
素陵澜看他这个样子,道:“这是做什么?哪里像跟了我七年的人?你这样,非但我不敢让你回去护卫皇上,连留你在身边也不能放心了!”
谢禾真是不管不顾了,索性孩子气地抬袖擦泪,擦之不尽,喉间呜咽的声音倒越来越急。
素陵澜无奈地看向素静澜:“大哥……”
素静澜虽心事沉重,见此一幕也没奈何地牵牵嘴角,上前拉起谢禾道:“二弟还没真的下令让你走,你只顾这么没出息地哭哭啼啼那可不一定了。”
谢禾听素静澜这么说,知道大有转机,赶紧咬牙忍住抽噎,眼巴巴地看了看素陵澜,叩拜道:“谢公子!”
“不是我留你的,不用谢我。”素陵澜越发觉得额角抽痛,挥手道,“去吧,看看还有没有信传回来。”
谢禾转身对素静澜拜一拜:“谢大公子。”怕素陵澜反悔,一溜烟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