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顶顶帐篷里都升起了炊烟。有一户牧民宰杀了一只羊羔,在烤羊羔肉。
李瑶听萧远讲过,只有家里来了贵客,牧民才会宰杀羊羔待客。这个牧民家里来了什么样的贵客呢?李瑶有点好奇,她走过去看。帐篷里几个突厥人围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讲着突厥话。李瑶听不懂,她正准备转头走开的时候,一个背对着帐篷坐的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转头继续和那几个人聊起来。
李瑶大吃一惊,她怕身后的扎德看出端倪,赶快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走开。
那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右耳戴着耳环,头发扎成五六根辫子,一个地地道道突厥汉子的打扮。可是,李瑶太熟悉那个眼神了。它是关切、是安慰、是鼓励,那是萧远的眼神。
难怪她跟郁净泓讲自己准备孤身前往、只要他们接应的计划的时候,师伯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她那时还以为师伯是相信她的计谋呢。原来师兄已经回来了。
既然师兄也在,那她更无所畏惧了。
烤肉的牧民热情地递给她几串烤肉,她没有推辞。鲜嫩的羊羔肉,撒上了小茴香(孜然),称得上极品美味。几串下肚,就饱了。
扎德带李瑶走了一圈。这个部族不小,依河水而建,约有千人,老人、妇女和孩子占了一半。可是沙匪有八千多人,其余那些人在哪里?
李瑶思索的样子在扎德眼里,以为她兴致缺缺。她第一天到自己这里,哪能让她失望呢?扎德想了想,就说:“带你去看看我的马场。”
马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他说这句话,就相当于现代人说:“走,带你去看看我的弹药库。”
李瑶当然有兴趣看,敌方主动给她机会,让她了解敌方的军事实力。他是有多大的信心,自己不会跑掉?
马场不远,河对岸被圈起来的一片就是。这些马多数都是突厥马,突厥马本就是马中上品,一匹匹皮毛光亮,膘肥体壮,不比她和萧远在甘州城外的军马场里见过的战马差,只不过数量要少得多,约有两千多匹。但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
一匹红棕毛色的马跃进眼帘,这匹马长得高大健壮,耳小直立,眼大有神,前胸饱满,腹部充实,腰广而平。李瑶知道,这是一匹好马了。
李瑶说,她想骑这匹红棕马。
“好眼光,”扎德赞道,“它叫吉思勒,是我这里最快的几匹马之一。但是它性情暴躁,野性难驯,还是不要骑它为好,这里好马多得是,换一匹马吧。”
“不,我就骑这匹马。”
“……好吧。”
李瑶跃上吉思勒,她上马的姿势娴熟、洒脱、优美,扎德刚想喝彩,吉思勒就立即飞奔起来。李瑶紧紧抓着马僵,不敢放松。扎德也立即骑上一匹马,紧紧跟随。有百十匹马跟着他们奔驰起来。
吉思勒速度飞快,风“嗖嗖”地从李瑶耳边擦过,让她享受到驰骋的快意。突然,马群里有一匹马从吉思勒身边飞驰而过,嘶鸣了一声,吉思勒似是勃然大怒,它长嘶一声,一边继续奔驰向前,一边发疯了一般,一次又一次立起身子,想把背上的人甩下去。李瑶紧紧抓着马僵,将身体尽量贴着马身。她明白,一旦被甩下马背,摔落在地,她就会被后面的马踩踏成泥。但是,吉思勒一次比一次狂躁,甩头、直立的力量一次比一次猛烈,眼看她快握不住缰绳了。扎德骑着马赶到了吉思勒前方,他甩出马套,套住吉思勒的脖子,飞快跳下马,用力死死下压。另外几十匹马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有几匹横冲直撞,险险把他撞倒,他顾不得躲避,只死死压着马套,却扭头紧张地看向李瑶,深怕她坚持不住。吉思勒终于低下了头,不再狂躁。
李瑶趁机跳下马,脸色有些苍白,心有余悸。
“你还好吧?”面具下的眼睛写满了关切。若是用心看去,会发现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大而深邃,还有着浓密而卷曲的眼睫。
“我没事,刚才多谢你……你也还好吧?”她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时候,看见他被几匹马撞过。
“我皮糙肉厚的,没事。”她的这句回问让他惊喜不已,“我跟你说过,吉思勒性情暴躁,你偏要骑它。你就像萧笑笑一样倔。你们汉人姑娘不会各个都这么倔强吧?”
一提到笑笑,李瑶就想起了上善居,想起了上善居,就想起里面枉死的二十四个人。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是的,我们汉人各个都这么倔强。”她冷冷地说。
她刚才还是真真切切地感激自己、关心自己的,可是一转眼她就一脸冰霜。扎德莫名其妙,他说错了什么?他只不过提起了萧笑笑……喔,萧笑笑是他杀了上善居二十几个人掳来的,她必是想起了这个。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在他眼里,命如草芥,至于吗?扎德想。早知她如此介意,就该留那些人一条命。
就刚才吉思勒那疯狂的劲,换作其她女子,只怕早吓得尿裤子了,她虽然惊惧,却还能保持镇定,不愧是李靖的孙女。他们阿史那部狼人的后代,从来只敬重强者,哪怕这强者是敌人。
这姑娘胆大、倔强、任性,还时不时给他脸色看、让他吃瘪。他不以为忤,反而甘之如饴,觉得越来越喜欢她。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已是亥时了。
李瑶再次跟着扎德走进了那顶帐篷。
扎德对帐篷门口的守卫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帐篷里燃着松脂灯,灯下李瑶的面庞愈加的柔美。扎德盯着她,按捺着自己的情绪。他二十岁,气血正旺,又深谙男女情事。期盼了很久的人此刻就在身边,又和他孤男寡女在一个帐篷里。一种危险的气息在帐篷里滋生。李瑶感受到了这气息,她在等……等他再次摘下那面具,等着合适的时机。
帐篷外传来笑笑和另外一个人的声音,那人说着突厥话,是贺鲁。
“进来吧。”扎德说。贺鲁来得真不是时候。
裹着被子的萧笑笑跟在一个少年身后进来。
萧笑笑委屈地对李瑶说:“我跟晨凫玩了好一会‘拍小马’,就来找你,找了两次,你都不在。现在你回来了,他们又不让我进来。”
李瑶立刻就明白了,笑笑知道了晨凫的秘密。在上善居,她和笑笑两个就玩过,她在晨凫身上藏个小珠子,笑笑就会找啊找,找到了,她就会抱笑笑在晨凫背上坐一会儿,笑笑就能搂着、拍着晨凫的脖子。笑笑叫这个游戏“拍小马”。
“你这不是进来了嘛。”
“是贺鲁带我就来的。”
李瑶这才看向那少年。少年白皙的肌肤,高鼻深目,长得有六分像扎德,只不过突厥人的特征更多一些。即使没有笑笑说他就是贺鲁,李瑶也认出来了,这少年就是她在寿昌城里碰到的小乞丐,阿史那扎德的同胞弟弟,阿史那贺鲁。
“小姐姐,你好呀。”贺鲁笑盈盈地说,他的汉话说得比他哥哥更好,不带一点西北口音。
扎德把他保护得很好,只让他在部族里做些寻常的事,任何与杀戮相关的事都不让他参与。因着天下丐帮是一家,不分汉人、回纥人还是突厥人,他自作主张,加入了丐帮。扎德听之任之。
笑笑凑在李瑶耳边说:“贺鲁没有杀过人,他不是沙匪。”
李瑶知道。那少年的眼神明亮而清澈,笑容纯净而美好。手上沾染了无辜百姓鲜血的人,不配有这样的眼神和笑容。
笑笑的用意很明显,她是提醒李瑶,动手的时候,不要伤害了这个少年。
虽然笑笑执意要和李瑶呆在一起,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到一个时辰,她靠在李瑶身上睡着了。
“把她带下去。”扎德说。
“好叻。”贺鲁爽快答道,抱起萧笑笑就往帐外走去。
这少年力气不小,笑笑八岁,他也才十三岁,抱起笑笑来一点都不费力的样子。
“你要把她带到哪里?”李瑶问。
“就在旁边我的帐篷里,这几天她都在我那里睡得。小姐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笑笑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闻到了笑笑身上“暗香来”的气味。小丫头果然聪明,从晨凫身上找到了那颗药丸,带在了身上。有她告诉师伯的法子,师兄他们应该能找到笑笑。
又有个女子在外面吵闹,那是突厥话,李瑶听不懂。
“让她进来。”扎德懒懒地说。
一个突厥人打扮的女子风一样地冲了进来,她大约十八、九岁,体态妖娆丰腴,化着浓丽的妆容。她一眼看见了李瑶,呆住了。她认出,眼前这名柳眉杏眼、身材高挑、自带一股高傲清冷之气的汉人女子就是画上的那人。这女子除了头上插着一把精致的黄玉梳栉,通身再无任何饰物,也没有任何妆容,跟画上一模一样。不,比画上还要美。
“大王,你日日所想的就是她吗?”
“是的,就是她。”扎德眼都不抬。
突厥女子快步走到扎德跟前,跪到他脚边,双手扒在他膝上:“大王,我十五岁就跟了你,你有了她就不要阿丽尔了吗?阿丽尔满心满眼都是你,没有人会比阿丽尔更爱你,没有人会比阿丽尔更了解你。她也不能。大王,你不能不要阿丽尔。”
李瑶虽然不知道这女子说什么,可是看着她和扎德的样子,也猜出个七、八分。对这两人的纠葛,李瑶根本没什么兴趣,她扭头看向一边。
扎德看看李瑶,再看看阿丽尔,觉得两人云泥之别。他沉默了一会,冲帐外喊了一声:“来人。”
两个守卫模样的突厥人进入帐篷。
“把她送到黑目屯帐里。”
阿丽尔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守卫架起她,她哭喊着、挣扎着被拖出了帐篷。
帐篷里又只剩下扎德和李瑶两人。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再进来。”扎德冲帐外又喊了一嗓子,摘下面具,扯下假发,随手扔在桌上。
扎德走到李瑶身边,想挨着她坐下。李瑶瞪着他,扎德明白她的意思,想想就识趣地坐在了她的对面。他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瑶。
“我很喜欢你。”扎德说。
李瑶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你们进了寿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不想太早打草惊蛇,否则,你那师兄防范再厉害,能防得了我?贺鲁说你是从雪峰走下的仙女,我就很好奇,专门到驿站去等你、看你。你很聪明,驿站里的井水我提前让人下了药,卖果子的女人也是我安排的,你也不上当。
你离开驿站的时候,风吹起了你的帏帽,我看到了你的相貌。你骑在马上的样子真美,我当时就想,贺鲁说得一点没错,你就是从雪峰下来的仙女。一定是上天秉承神的旨意,特意安排好把你送到我身边。否则,你一个远在千里之外长安城里的大小姐,我哪有这个运气认得你?”
李瑶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是要去昆仑虚“先贤朝圣”的,居然被这沙匪头子说成自己是为了他而来。
扎德“呵呵”笑了。
这是她第二次冲自己翻白眼。
这是属于她的小动作。嗯,他也喜欢。
“在胡杨林里是我大意了,若不是你撒出那药粉,你们也溜不掉。你们中原武林不都讲究行事光明磊落吗?你们昆仑门不是名门正派吗?你这么还会这一手?”
李瑶“哼”了一声。光明磊落也要看对谁。对杀人如麻的土匪还讲究手段磊落,这跟对虎狼豺豹讲仁义道德有什么两样?!
扎德明白李瑶的意思。
“我最初喜欢你的相貌,可是后来我越来越被你的人吸引。你不是那些没有本事、只能依附男人的女人,你聪明、机敏、讲义气、有胆识。我越和你相处,就越喜欢你。你嫁给我吧。”扎德语气坚定地说。
李瑶瞪大了眼睛。这厮简直是异想天开。
“你别瞪我,我知道,你的家人给你选的女婿是你那师兄。我也知道,他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天,都没碰过你。哼,他都二十三了,还没娶老婆没碰过女人,别是中看不中用吧?”
李瑶“嚯”地站起来拔出宝剑,她师兄天神一般的人,岂容眼前这厮亵渎。
扎德赶紧陪笑:“别生气,别生气,当我没说。”只是笑得一脸邪魅。
李瑶宝剑入鞘,重新坐了下去。这厮太讨厌了,她早想下手了,可是他一直盯着自己,她没寻得好时机。她得分散他的注意力。
隔了一会,扎德忍不住又提起:“你师兄太老,配你不合适,我和你年岁相当,你还是嫁给我吧。”
李瑶不屑地说:“我们汉人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你却如何娶我?”
“那我到长安向你家提亲。”扎德脱口而出。
“你别忘了,是我祖父灭了你们东突厥。你到我家提亲,难道你不怕他把你们剩下的残兵败将也消灭得干干净净?”这话说得就相当诛心了。
扎德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略一思索,便去脱外衣,“那我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不由他不认我这个孙女婿。”说罢,他把外衣扔在一边,又去解腰带,“这个榻很大,足够我们两个翻云覆雨。”
他这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可是李瑶什么也没说。扎德正奇怪,李瑶突然惊恐地对着他身后一指:“那是什么?”扎德转头看去。说时迟、那时快,李瑶飞快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黄色粉末,“有什么?”扎德回过头,问了一句,他什么也没看见,说完瞬间他已明白,可惜为时已晚,黄色粉末落在空中、他的脸上,他来不及反应,那些粉末就被吸入了口鼻。
扎德睁着眼,慢慢倒了下去。
外面的人听到了“咚”地一声,可是没有扎德的命令,他们不敢进去。
李瑶拨出宝剑,剑尖指着扎德。扎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说一句“老子没有亏待你”,却发不了声。
“我这手段的确不光明磊落,可是对付你这样的土匪犯不着讲什么光明磊落。为了被你害死的百姓,为了上善居的二十四条人命,我本该杀了你。可是你今天也冒险救了我一命,我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说罢,李瑶插剑回鞘。她知道萧远的计划是将所有的沙匪一网打尽,毕其功于一役,断不可在今日贸然就取了扎德的性命,坏了萧远的大计。她转身取下榻上方挂着的那幅她的画像,就着松脂灯点燃,看着它化作一团灰烬,又拿起自己的帏帽。稍一犹豫,又走到扎德跟前对他说:“你的相貌……你根本毋需自卑,你比世间多数人都生得好看。无论他人怎么看待,美丑都不是你的错,却也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滥杀无辜不能帮你夺回你在突厥的位置,只会让你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若你不知悔改,下次再犯在我手里,我不会饶了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帐篷。
帐篷外本应有四个守卫,此刻却只剩一个抱臂站在那里,另外三个不知道去向。看见李瑶独自从里面出来,剩下的那个一点也不吃惊,只冲李瑶眨眨眼,然后拔刀往腿上划了一刀,“啊”了一声就倒在地上。
原来这人是…….难怪……
李瑶冲到隔壁帐篷,帐篷外的守卫坐在地上,一副瞌睡的姿势,似已睡着,李瑶便知萧远他们已经得手。待她进去,三个突厥大汉坐在帐篷里,其中一个把笑笑把在怀里,贺鲁却被绑住手脚坐在地上,嘴里塞了个手巾。这三人似乎正等着她的到来。
李瑶认出,这三人是萧远、萧战和萧和。笑笑还在睡梦中,抱着她的是萧和。
萧远微笑着说:“还顺利吧?”那样子似乎对她独自应付扎德,胸有成竹得很。
李瑶点点头。
李瑶有满肚子的疑问,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他们必须趁夜尽快离开。
萧和想把贺鲁带走,以报扎德掳走他妹子之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瑶反对:“他还是个孩子,从来不参与他哥哥的事情。他哥哥是沙匪,他却不是。他对笑笑不错。”萧远也说:“算了。”萧和这才作罢。
临走,李瑶匆匆对贺鲁说:“我不管你能否明白,我只告诉你,古往今来,当土匪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要好自为之。”
四人悄悄在帐篷之间钻来钻去,直至溜到河边林子里。郁净泓、高濂已经等在那里。旁边的一匹马上横放着一个麻袋,萧战说,里面装的是沈文。他们去抓沈文的时候,沈文在他帐篷里已经浑身瘫软如泥,口不能言。萧远明白,定是李瑶暗中使了手段。萧战拿个麻袋就把他套了进去。
萧和先上马安顿好笑笑后,其余五人也赶紧上马。萧远在前,萧和抱着笑笑居中,左边是萧战,右边是李瑶,郁净泓、高濂殿后。有巡逻的突厥人拦住他们,但这些突厥人哪里是郁净泓、萧远等人的对手,六人夺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