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虎穴狼窝(之二)
麦琪的试验田2024-04-16 09:345,269

  李瑶被带到一顶布置得华丽的帐篷里。正对着帐篷门的,是一张巨大的桌子,桌子的左侧有一张大榻,榻上铺着巨大的狼皮,大榻一角上方挂着一个女子的画像。走近看,画像上的女子,右手提剑,站立在一株胡杨枝头,浅绿色的衣裙被胡杨金色的叶子包围,身姿修长窈窕,神情带着几分倨傲。正是李瑶在胡杨林时的模样。

  李瑶有些惊诧。除了李恪,她知道京中还有一些世家子弟也想求娶她,比如侯宗义。但这种直白的、赤裸裸的对她的思慕,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画得很像吧。”扎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点沙哑,似暗夜里情人的低语,自带一股难以言喻的魅惑,“我日日看着这张画像,就盼着早点把你弄到我身边来。”

  李瑶一回头,正对上扎德面具下的眼睛。那双眼睛一扫往日的阴戾,竟然透露出些许的柔情。一瞬间,李瑶的心情有些凌乱。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不答话,也不搭理这人,自顾自在帐篷里走走看看,仿佛真是被邀请来的客人。

  桌子旁边的帐壁上挂着一顶帏帽。李瑶认出,这顶帏帽正是自己落在胡杨林的那个。普通的帏帽,一般是素白纱,带子用白绢布。讲究一点的,面纱和带子用月白纱。而这顶帏帽,面纱用的是孔雀罗,又透气又能遮挡风沙;带子用的是卷草纹的江南越州缭绫,柔软细腻。这是松州时她要去江边,萧远拿给她的。萧远自己饮食、衣着多数时候都很随意,却总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地、精心地打理着她的一切。也不知道萧师兄现在在哪里。

  “你戴着帏帽的样子很好看,但我更喜欢你不戴帏帽的模样。”身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提醒李瑶,她现在置身匪窝。

  “我是否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李瑶冷冷地说,“笑笑在哪里?”

  扎德吃了个瘪也不恼,嘿嘿一笑,“带进来。”他冲帐外喊了一嗓子。

  萧笑笑裹着被子被人带了进来。李瑶快步走到她跟前,蹲下来仔细看她。她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神情有些呆滞,但脸蛋还是干干净净,没有受过鞭挞、虐待的痕迹。

  带她来得人说着生硬的汉话:“这个小姑娘倔强得很,给她衣服她不穿,让她吃饭她不吃。”

  看到李瑶,笑笑的眼睛里瞬间有了神采,可是转眼就变得焦灼:“瑶姐姐,连你也被他们抓来了吗?”

  李瑶摇摇头:“不是,他们没本事抓到我的。”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是为了救我来得是不是?瑶姐姐,你不该来得,这里是土匪窝。”

  李瑶把笑笑搂在怀里:“笑笑,若姐姐不来,你不害怕吗?”

  笑笑坚定地说:“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李瑶凑到她耳边,对她耳语:“我们是来救你的,可是你要吃饱了饭才有力气跟我们跑是不是?”然后大声说:“既然什么都不怕,为什么不敢吃他们的饭?”

  笑笑的眼睛里瞬间又再次有了神采,她说:“谁说我不敢吃他们的饭!我是嫌他们的饭难吃!我要吃烤羊肉!”又对着带她进来的那个人说:“我不要喝你们难闻的奶茶!”又对李瑶说:“他们的奶茶又膻又臭,难闻死了,像马尿!”

  李瑶笑了起来,她想起自己也不爱喝撒里畏吾人的奶茶。

   

  这是扎德第一次见到李瑶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像和风吹皱潭水,似煦阳照耀高岗。沙匪头子阿史那扎德不懂这些,他只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美,比记忆里他阿娜的笑容还要美。他阿娜当年号称大漠第一美女。他的喉结抖动了一下,默默咽下了口水。

  要想吃到美味,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沙漠里的狼都懂得。

   

  笑笑吃着烤肉和馕,李瑶从自己的头上取下那个黄玉梳栉给她梳理好头发,又给她扎了几个小辫。小姑娘一下子看起来精神多了。

  她们俩在帐篷的右侧,帐篷的另一侧,扎德坐在大榻上默默看着两人边说边笑,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看着李瑶给萧笑笑扎头发的样子,他的眼前突然涌现出一个模糊的画面,在他的帐篷里,一个女人领着几个孩子……他改变了主意。在他的眼里,女人都是卑贱的东西,包括他阿娜。公主又如何?大漠第一美女又如何?他阿塔一死,她就狠心抛下他和他弟弟,不顾他们兄弟俩的苦苦哀求,跟着别的男人跑了。还有那些被他抢回来的女人,更是下贱无比,被他睡过几次后,都会转变心意,愿意和他在一起,而他已厌倦,这些女人就会被他手下的那些沙匪瓜分,最后多数抛尸大漠。但这个女人不同。她不仅出身高贵,身手不错,更难得的是她有情有义有胆识。为了一个只相处了两天的小孩,就敢只身赴险。当初那汉人沈文给他出这个主意的时候他还不相信。果然对付汉人还是要靠汉人。

  那个模糊的意识变得清晰起来。他不仅要占有这个女人,还要让这个女人做他孩子的阿娜,给他的孩子梳头发。他默默地想。为着这个想法,他的心有些烦躁起来。好不容易等到李瑶把萧笑笑收拾好,他冲帐外喊了一嗓子“来人”,进来一个突厥壮汉。“库布,把她带下去。”他指着萧笑笑说。

  “我不走,我要和姐姐在一起。”萧笑笑十分警觉。

  看了下扎德,他的眼神表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李瑶对笑笑说:“我的晨凫在河边林子里,你先找它玩去。”说着,在笑笑肋下捏了两下。萧笑笑睁大了眼,说:“那……好吧,我玩一会就回来。”

   

  帐篷的帘子打开又合上,萧笑笑被库布带走。有烤肉的香味飘进帐篷。里面只剩下李瑶和扎德。扎德盯着李瑶看了一会,问她:“你不饿吗?”

  李瑶摇摇头。现在约是戌时,她还不怎么饿。有唐云给她的药,什么迷药春药蒙汗药都是浮云,她并不顾忌,但她不愿和沙匪头子一起用膳。

  “那我就吃了。”扎德冲帐外高喊,“端上来。”

  这魔头要吃饭,他总不能戴着面具吃吧。李瑶默默地想。

  一个突厥奴仆端上满满一大盘子吃食放在桌上,然后躬身退出帐篷。

  扎德站起身:“你想看我的真面目吗?”

  李瑶翻了个白眼。是他自己要吃饭了,跟她没有关系好吧。

  人都有好奇心,她也有,但她是不会对着这个魔头承认的。

  戴面具无非是想遮盖些什么,或是丑陋或是有残疾之类。她想。兰陵王高长恭因容貌过于俊秀而戴狰狞面具上阵杀敌的故事她知道,可古往今来也只出了一个兰陵王。

  “只有两种人见过我的真面目,死人和——我的亲人。”扎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后悔。”说罢,他缓缓取下他的面具,还有——假发,扔到了桌上,半侧着脸看向李瑶。

  这是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年轻男子的面容。白皙的肌肤,卷曲的披散到肩头的栗色头发,大而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大小厚薄恰到好处的红唇,嘴角微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不是书卷里形容潘安宋玉卫玠的那种丰姿秀仪,而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清俊中带着野性的美。“身白哲而美风姿,貌若妇人”,形容的是兰陵王;便是兰陵王在世,大抵不过如此了。

  李瑶睁大了眼睛,这人正是阳关城外废弃驿站里见过的那个穿灰白色长袍的异族青年。虽然李瑶凭直觉并不喜欢这人,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外貌是如此出众,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难怪在胡杨林她觉得面具下那双眼睛似曾见过,却想不起来。

  “你不是突厥人。”

  “我阿娜是楼兰人后裔,我阿塔是突厥人。我,是他们口里的‘楼兰杂种’。”扎德的眼睛里露出自卑与痛苦的神情。

  李瑶有些吃惊。单论相貌,这魔头其实相当出色。自从她踏上西域,一路所见多数都是面目黝黑、身高体壮的糙汉子,这魔头在这些人群中,无异于瓦砾中的一粒明珠,粗布堆的一段锦绣。谁知这却是这魔头自卑的根源。

  “楼兰杂种”是个极侮辱人的字眼,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西域。

  楼兰国小,鼎盛时期也不过数万人。它还存在时,因为地理位置重要,恰在中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上,受中原皇朝和西域王朝两边强势夹击,靠左右摇摆、两边讨好才能生存。西汉时,新上任的楼兰国王安归选择依附匈奴,先后截杀了多位汉朝派往西域的使者,又杀害了安西等国派往大汉的使者,导致被西汉平乐监傅介子所杀。在汉家文化里,楼兰就是西域蛮夷的代名词,后世才会有“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的诗句。

  而在西域各族里,“楼兰杂种”被用来骂没有血性、左右摇摆、奴颜婢膝的人。

  “我很小的时候,在大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经常被其他小孩围起来殴打,他们把我打倒在地,骑在我身上,一边打我的耳光,一边骂我‘楼兰杂种’。还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在地上拖着跑。我经常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家,我阿塔就骂我‘没用的东西,别人打你,你就还回去’,我那时就知道,这大漠里要靠拳头和刀说话!后来部落里请来了‘西北一刀’,我拼命跟他学,很快就远远超过了其他人,他们合起来揍我,我就毫不留情地揍回去。有一次他们又合起伙来打我,我一拳打在为首的欺负我的人的眼睛上,他的眼珠子当场就被我揍爆。他是我叔叔家的大儿子,我阿塔虽然骂我,给叔叔赔了几十只羊,可是回到家,他夸奖我‘干得好’!还说,在大漠里,如果当只羊,就只能被吃掉,要想生存,只能当狼!而且,要当狼群里的头狼!自那以后,部族里再没人敢惹我。我十二岁那年,有次独自外出,意外被另外一个部族的首领看上,强行把我带回他那里,要我像女人侍奉男人那样侍奉他,我当然不愿意。虽然阿塔后来带人把我抢了回来,我却因为不愿意顺从被饿了整整四天,差点饿死。我开始憎恶我的相貌,它带给我的只有羞辱和痛苦。阿塔请人给我打造了一副银狼面具,我日日戴在脸上,除了吃饭的时候。我发誓,除了我最亲的人,再不让其他活着的人见到我的样子。我十四岁时,阿塔和另一个叔叔争叶护的位置失败,被迫离开部族。大漠里离开了部族,就像是一匹狼被驱赶出了狼群。为了活下去,阿塔和跟着他的人就当起了沙匪。有一次他们打劫一个路过的商队,阿塔被你那多事该死的师兄重伤,阿塔被带回家,他对我说,‘扎德,你要活下去,你要带着贺鲁回到突厥人的部族,夺回我们曾经的位置。你要比他们更凶、更狠,才能打败他们。’”

  阿史那扎德一甩那一头卷发,重新恢复桀骜不驯与狠戾的神情,“我,阿史那扎德,有朝一日,我定要成为西域的王,让那些人都匍匐在我脚下!”说罢,他一把坐到桌子边,抓起盘子里的烤羊腿大口吃了起来。

   

  沉默了很久,李瑶突然问:“‘西北一刀’穆乃敦去哪里呢?”

  “部族里来了个汉人,武艺在他之上,他要去别处。我挽留他,承诺他不会亏待他,他还是执意要走。他见过我戴面具之前的模样,我自然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扎德一边吃,一边平淡地说,“我送他走的时候,从背后给了他一刀,他倒地就死了。”

  对一个自小就开始跟随学艺的人下毒手,还如此波澜不惊,真是令人心寒。

  “驿站里那些人呢?”

  “都死了,”扎德毫不在意,一边抓着一块羊骨头啃,一边说,“嘲笑过我的人都该死。”

  “上善居的人呢?他们没见过你摘下面具,也没有嘲笑过你。”

  “留着他们干什么?好给官府通风报信吗?”

  至此,李瑶对他涌起的一点点惋惜、同情消失殆尽。

  扎德吃得大约有些热了,他索性把上衣脱掉,系在腰间,露出前胸、后背、双臂上的大片刺青。他本肌肤雪练一般,又生得精壮,因着这一身刺青,便似玉亭柱上铺著阮翠,又若那锦绣帛中泼墨染画。族群里的那些女人,包括被他掳来的良家女子,一见之下,没有不着迷的。这也是那些女人后来转性,心甘情愿委身于他的原因之一。

  但李瑶是个例外。皮囊再美,里面包着的是个嗜血成性的恶魔,也还是恶魔。

   

  扎德有些诧异。他看出了李瑶眼里的漠然。

  传统突厥人的长相,是黄而偏黑的肤色,细而狭的小眼睛,塌鼻子,扁而长的大饼脸;不同于这类相貌,扎德和弟弟贺鲁都继承了母亲的雪白肌肤、高鼻深目,但贺鲁头发是黑色的,像父亲,人群里并不十分显眼,不像他,连头发的颜色也随了母亲是栗色。年幼时,为着自己外表的与众不同,他被部族其他特勤(王子)辱骂、殴打,成年后,他才知道那些辱骂、殴打里夹杂着的是嫉妒。他自卑了多年的容貌,原来被很多成年男女尤其是女人喜欢;他的身体,更是让女人们深深迷恋。她们在他身下呻吟承欢的时候,都不忘一遍又一遍摩挲他、抚弄他,愿意为他做所有无耻下贱的事情。

  但李瑶与那些女人不一样。在废弃驿站,她见过他,她的眼睛里平淡无波,甚至有些冷淡。眼下,她更是懒得多看自己一眼。

  要怎样才能让这女子喜欢自己呢?扎德有些苦恼,他深谙男女之事,却没有讨好一个姑娘的经验。

   

  扎德吃完,拿一块白布搽干净脸、手,重新穿好衣服,戴上面具、假发。

  “走,我带你出去转转。”

  这正合了李瑶的心意。她不喜欢单独和扎德呆在帐篷里,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狼在身边总比置身狼窝的感觉稍好一点点。

   

  四五个汉子从旁边走过,里面一个身材偏廋的,李瑶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上善居里见过一面的沈文,虽然他穿了一身突厥人的衣服。这一个人便害了上善居二十四条性命,李瑶不打算放过他。

  这群人给扎德行礼,沈文低着头,深怕被李瑶认出。李瑶也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看向别处,心里早打好了主意。

  扎德挥挥手,这几个人挤眉弄眼地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李瑶不经意地弹弹手,一粒极小的灰尘一样的东西落在了沈文衣襟上。

   

  库布过来报告:“大王,那几个女人在那里哭闹,怎么办?”

  朝思暮想的人已经到了身边,那些个替代品自然没了用处。扎德正想说“砍了算了”,转念一想李瑶在他身边,必不愿意见他杀戮,况且这些女人也没见到他取下面具的样子,他便改口道:“给她们些吃的,把她们放了。”

  库布微觉诧异,又一想图伦王身边有美人在侧,装模做样,也算正常,领命而去。

  李瑶何尝不知道这是阿史那扎德惺惺作态。一匹吃惯了肉的恶狼,突然放过一群羊,只会有一个原因。它有了更好的美味。哼,那便让它尝尝这美味的厉害。

  只是扎德在胡杨林见过她撒出“杏花春雨”,知道要防范着她,笑笑又还在突厥人手里,她终究投鼠忌器。

  

继续阅读:第四十二章 虎穴狼窝(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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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唐之萧萧马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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