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二月。齐王李佑在封地举兵谋反。朝廷派出李勣平反,李勣兵马还未到,李佑就被齐府兵曹杜兴敏所擒。三月,李祐被押送至长安,同党四十余人一并被诛杀。李祐以“谋反罪”被贬为庶人,赐死于长安太极宫内省。
李祐谋反失败,同时也间接导致太子李承乾谋反计划被发现。李祐被押到长安后,牵连出一干人等,其中有个叫纥干承基的,此人是李承乾的心腹卫士,审讯的过程中他告发了李承乾谋逆。
原来李承乾深恐皇帝改传位于魏王李泰,派人暗杀李泰,失败。遂与汉王李元昌、城阳公主的驸马都尉杜荷、吏部尚书侯君集、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中书舍人赵节等人勾结,打算效仿他父皇当年发起玄武门之变,先下手为强起兵逼宫,结果尚未起兵,就被纥干承基告发。
皇帝心痛无奈之下,将李承乾幽禁别室,命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特进萧瑀、兵部尚书李勣、大理卿孙伏伽、中书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联合审讯,事皆明验。四月庚辰,李元昌赐令自尽于家,杜荷、侯君集、李安俨、赵节等人尽皆伏诛,惟独主犯李承乾只被废为庶人。
太子谋反,牵连甚广,侯君集是其中之一。二月里,由皇帝亲题赞词,褚遂良题额,阎立本画像,共绘画开国功臣二十四人像于凌烟阁,陈国公侯君集位列第十七。然而仅两个月之后,他就被坐罪处死,没收家产,其家人流放岭南。
侯君集曾在李靖教他兵法时密告皇帝“李靖将反”,皇帝问李靖,李靖说:“这是侯君集有谋反之心。现天下已定,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侯君集犹嫌不足,求尽臣之术,这不是怀着谋逆之心吗?”江夏王李道宗也说:“侯君集志向大、智慧却不足,又自负功劳大,而官位却在房公、李公之下,已经是吏部尚书了,还不满足。依臣之见,必将为乱!”皇帝不信,还呵斥李道宗“妄自猜测”。及到侯君集谋反被诛,皇帝才相信李道宗所言不虚,李靖见微知著。
然而李靖长子李德謇并未参与谋反,只因曾与东宫交好,也受到牵连,敕令流放岭南,还累及李玙被罢了官。谢柳安慰李玙:“男子汉建功立业未必非要在朝堂为官。”李玙对自己被罢官倒不在意,但他父亲李德謇年近半百,与谋反无半点干系,祖母去世在家丁忧了三年,三年间连东宫的门都未曾踏入,却被流放岭南,李玙心中万分不服。李靖喝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难道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你已经成亲了,还这么毛躁!”李玙这才不再吭声。
皇帝对长子李承乾寄予厚望,李承乾的谋反伤透了他的心;同时,他也为立太子之事烦心不已,下朝后离开立正殿,往御花园的路上走去。途中经过绮年殿,隐约听到萧管之声,想起武才人住在里面,想想她那张明媚娇艳的脸,婀娜有致的身段,也许能安抚他郁闷的心,他便往绮年殿而去。
皇帝很少亲至绮年殿,武才人欢欢喜喜地接了驾。皇帝指着她殿中一方宝蓝色不规则耸肩宝瓶花毡说:“这不是宫中之物。”
武才人倚在皇帝怀里:“陛下好眼力!这是李卫公家的孙小姐李瑶从西域带回来送与臣妾的,臣妾见它满是异域风情,与宫中饰品迥乎不同,很是喜欢,就挂在这里。”
提起李瑶,皇帝就想起了数年前在万春殿见过的那个俊逸出尘的女子,他笑笑说:“原来你同她交好。”
“陛下知道的,臣妾父亲虽为太上皇立过功,但出身寒微,连带臣妾母亲、臣妾及姐妹在京城也被人耻笑。只有李瑶和其他高门望族家小姐不同,从不会因为臣妾父亲的出身轻视臣妾。皇后娘娘的万春宴之后,我们便交上了朋友。唉,其实说起来,她母亲早逝,父亲早早出了家,她跟着她祖父卫国公大人、她伯父李大人长大,也是可怜人。”
一句话提醒了皇帝,李靖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早已出家做了游方道人,身边只剩唯一的儿子李德謇。李靖已经年过古稀了。
两日后,李德謇还未动身前往岭南,圣旨到李府,改徙李德謇至吴郡。
消息传到绮年殿武才人耳朵里,她抿嘴一笑:圣人固然英明,但谁说小小女子不能逆转乾坤呢?
宣旨宦官一离开,李德謇的夫人郑氏便流下了眼泪。虽然仍是流放,可是地点一改便大不同。岭南蛮荒、瘴气遍地,吴郡那可是江南繁华之地,又是老二媳妇的娘家江南谢氏所在。圣人到底看在公公的面上施了恩情。
李玙与谢柳一商量,反正他无官一身轻,两人陪父亲一起去吴郡,也算陪谢柳回了娘家。
郑氏有心陪丈夫一起去吴郡,可是家里还有公公,还有一大家子人。长媳韩迪知婆婆心意,便说:“祖父身边,还有李璨、三弟、四弟,还有瑶儿妹妹和我们。儿媳虽然愚笨,这些年幸得母亲教导,于料理中馈也知一二,再说还有三弟妹、四弟妹帮忙,母亲放心吧。”
李靖也赞成郑氏陪着李德謇。于是,李德謇夫妇、李玙夫妇按规定的日期去了江南。
李承乾谋反的事已毕,可皇储之争并未结束。
魏王李泰日日侍奉在皇帝跟前,皇帝本就十分宠爱他,打算立他为太子,但长孙无忌坚持立晋王李治。皇帝对几个心腹大臣说:“昨天青雀投到我怀中说,他若作了太子,等他死的时候,他把他的儿子杀了,传位给晋王。我想立青雀为太子。”谏议大夫褚遂良立即说:“陛下所言差矣。难道陛下能相信,陛下万岁后,魏王得了天下,肯杀自己的儿子传位给弟弟吗?昔日陛下立了长子为太子,又过于宠爱魏王,礼制都越过了太子,才造成今日之祸。前事不远,足以为鉴。如果陛下一定要立魏王,请先安置好晋王,保证晋王无虞。”
皇帝留下了眼泪:“这个我恐怕不能办到。”因此,把立李泰的想法暂时搁置。
过了几日,皇帝在太极殿令人召废太子承乾,晋王李治侍奉在一旁。李治神情萎靡,皇帝叱责了一句,问他为何殿前失仪,李治唯唯诺诺不肯说。皇帝起了疑心,再三追问,李治才说:“前日四哥警告我,‘人人都知道你与逆贼李元昌要好,现在他谋反被诛,你却没有丝毫担忧、还敢觊觎皇位吗?’,儿臣因此忧惧,夜不能寐,故而殿前失仪,请父皇宽恕!”
皇帝心中怃然,又想起褚遂良的话,开始后悔轻率地应允立李泰为太子。
及到庶人李承乾到了殿上,皇帝本爱之深,恨之切,见到李承乾胡子拉渣、潦倒困顿、风采不再,心中十分痛惜,责问他为何要谋反。
李承乾说:“儿臣已为太子,夫复何求!但是李泰受父皇您恩宠,步步紧逼,儿臣担忧自己被废,为李泰所害,才与朝臣商量如何自保,又被心怀不轨之人挑唆,才铸成大错。如果父皇要立李泰为太子,不如今日就赐死儿臣,儿臣宁愿死在父皇跟前,强胜他日死于李泰之手!”
皇帝呆坐在龙床,半响挥挥手,令人带下李承乾。
嗣后,废太子李承乾于九月徙居黔州,次年十二月卒于黔州。
数日后,皇帝在太极殿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商讨立太子之位。皇帝说:“李承乾谋逆,李泰为人凶险,都不可立。我其余的诸位皇子,谁可当太子,请诸位明言。”
皇帝所想,无非爱惜长孙皇后所出的三个儿子,欲立其中一人为太子,同时保全另外两个。众大臣心知肚明;即便有那不晓事的,也在长孙无忌的运作下了解了皇帝的心意。众大臣都说:“晋王仁厚,当为嗣。”皇帝大悦。
第二日,李泰被幽禁于北苑。
四月丙戌,诏立晋王李治为皇太子,大赦天下,酺三日。同时解除李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将军之职,削去爵土,降为东莱郡王。
至此,立储之事尘埃落定。鹬蚌相争,不显山、不显水,经国安邦不如承乾、聪敏才华不如李泰,起初不被朝堂大臣看好、唯获长孙无忌支持的晋王李治,凭着“仁厚”当上了皇太子,即为后来的唐高宗。
吴王府,李恪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他早已预见到李承乾、李泰二人相争,终将两败俱伤,又自许才干韬略远胜李治,在诸皇子中出类拔萃,却低估了去世多年的长孙氏在皇帝心里的地位,更何况李治背后还有一个不动声色、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
卫国公府。
李靖一如既往,从不参与皇位夺嫡,也严禁族中其余为官者参与其中。他作为陇西李氏“定著四房”之一的丹杨房族长,带着李氏宗族,好比飘荡在朝堂宦海上的一条船,他就是那掌舵的舵手,他小心谨慎、时刻警惕着海上的风浪,唯恐这条船被风浪侵袭、打翻。“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他位列第八,但他不以为意,要求家族中为官者,恪尽职守,不得结党营私,不参与皇位夺嫡;为民者,奉公守法,不得借家族之势为害乡里。得益于他的言传身教,以及早早叮嘱李德謇“渐离东宫”,太子之乱,李德謇仅被流放至吴郡,两年后赦免回京。
这已属幸运的了。
杜如晦,“玄武门之变”主要策划者之一,贞观四年病逝,时年四十六岁,追赠司空、莱国公,谥号为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位列第三。次子杜荷,皇帝爱女城阳公主驸马,参与太子谋反伏诛,累及全家流放岭南。杜如晦长子杜构,袭莱国公,官至慈州刺史,受弟弟杜荷牵连,罢官夺爵,流放岭南,逝于岭南。
魏徵,累授左光禄大夫、太子太师,封郑国公,贞观十七年正月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列第四位。太子李承乾谋反案发生。侯君集参与谋反,被处死;中书侍郎杜正伦受牵连被远贬。魏徵曾经向李世民推荐二人,说他们有宰相之才,皇帝忆起此事,便开始怀疑魏徵结党营私;又有人到皇帝跟前告发,说魏徵曾写下他自己前后的谏辞,拿给史官褚遂良看。皇帝愈加不满,手诏取消衡山公主与魏徵之子魏叔玉的婚约,还下令推倒了魏徵的墓碑。贞观十九年皇帝亲征高丽受挫,又忆起魏徵的种种好处,重新赏赐魏家,为魏徵再次立起墓碑。但魏家遭此重创,业已衰落。
房玄龄,与杜如晦同为“玄武门之变”主要策划者之一,累迁尚书左仆射、司空,受封梁国公,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五。病逝于贞观二十二年,追赠太尉,谥号文昭,配享太宗庙廷,陪葬昭陵。永徽三年,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与其妻高阳公主谋反,房遗爱被处死,公主赐自尽,诸子被发配流放到岭表。房玄龄长子房遗直也被连累,被贬为铜陵尉。房玄龄配享太庙的待遇也中止。
长孙无忌,长孙皇后之胞兄,“玄武门之变”主要策划者之一,李世民的心腹谋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列第一。立储之争支持李治,最终扶持李治登上皇位。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坚决反对李治改立武则天为皇后,显庆四年时被中书令许敬宗诬陷谋反,削爵流放黔州,最终自缢而死。长孙无忌死后,家产被抄没,近支亲属都被流放岭南为奴婢。
……有的已经发生,有的是后话。
贞观十七年冬,李瑶生下一子,萧远请郁净泓取名,郁净泓说他自己只醉心武艺,文才欠缺,不若李靖,文武双全,还是请李靖取名更妥。李靖也不推让,思忖片刻,在宣纸上写下“萧行”二字,取“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之意。
李瑶生萧行时难产,凶险异常,似鬼门关里走了一圈,情形比她中了佛手之毒好不到那里去。好不容易生下萧行,母子平安,萧远便打定主意,不让李瑶再生孩子了。他不能再承受险些失去妻子的风险了。
李瑶说:“师兄,你不是想儿孙满堂吗?”
萧远说:“不还有这个小子吗?他以后多些子女,我们也是儿孙满堂。”
李瑶看着襁褓中的儿子……
贞观十八年。
唐云请李瑶帮忙,在李瑶的协助下,李德謇收陆汐为义女,陆汐以卫国公孙女的身份嫁给了唐门掌门人唐云。堂堂唐门掌门,娶了一个年长四岁的孀妇为嫡妻,唐门族中长老虽然不满意,奈何唐云早已羽翼丰满,这些族老也只得接受了。
陆汐嫁与唐云数年未孕,唐云便苦心钻研,终于在二人成婚六年后陆汐生下一女。两人后又陆陆续续生了两子一女。自此,唐云不仅毒、药无人能敌,还在医治接骨、妇人不孕不育上冠绝天下。唐门在江湖的地位由此愈发不可撼动。
贞观二十年。
谢檀外出台州,偶遇一妙龄女子,多年铁树开花,居然对那女子动了心,半年后,娶了那女子。
转眼到了贞观二十三年二月。
长安出了一桩奇事,一个江洋大盗落网,供出所盗宝物,其中包括一个金宝神枕,大盗交代,系从一僧人处窃得。长安县尉认出这宝枕乃是宫中之物,不敢自断,上报大理寺,大理寺也不敢断案,又上报至朝堂。皇帝日理万机,盗窃案并不算头等大事,一时并没有下文。
然而半月后,大总持寺高僧、玄奘法师自天竺返回长安后被选为九名缀文大德(即协助玄奘翻译经文的有道高僧)之一的辩机和尚被腰斩于市。
李瑶只在普光寺见过辩机一次,辩机的如松之态、如月之神、“不染尘埃”的神采气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况且,能被入选为玄奘法师的缀文大德,本身就是对僧人修为能力的肯定。是什么给他招致了杀身之祸、而且还是腰斩这种最为惨烈的酷刑?
天机阁的情报,几乎在腰斩辩机的同时,梁国公府侍奉高阳公主的侍婢悉数被斩杀。
如果只是杀掉一两个奴婢,还有可能是奴婢本人作奸犯科;可是身边奴婢被杀几十人,真相只有一个:替她们的主子遮丑。
高阳公主的侍婢,那就包括紫菱、紫芍二人,那是两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她们何其无辜……
两桩事情同时发生,不由人不将两者关联起来。然而李瑶既认识高阳公主,又见过辩机本人,她根本不相信辩机会与高阳公主有染。
但是李瑶也没机会去探查个中根由。
一天夜里,李瑶做了个梦。梦见年少的时候,她、晓福、盼儿三个在云台学艺的场景。三人一边练剑,一边玩闹,李瑶整理自己衣裳的时候,晓福和盼儿却不等她,两人手牵手竟撇下她走了。她赶紧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不一会,两人消失在无垠的万丈红尘之中。
李瑶从梦中惊醒:晓福和盼儿一起消失……难道盼儿出事了?她吓得身上出了一身汗。
中午的时候,就接到天机阁急报:盼儿难产危在旦夕。李瑶、萧远赶紧就往云台山赶,待两人匆匆赶到云台山的时候,山上已是漫天的白幡,李瑶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李瑶见到师傅师娘。师傅神情肃穆,师娘红肿着双眼。盼儿不仅是他们的长媳,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女儿。
师娘哽咽着说:“你去劝劝你师兄吧。”
李瑶在灵堂见到方子仪。方子仪一身素白,他呆呆地说:“瑶师妹,盼儿前面生过两个孩子都没事,怎么生这第三个孩儿就横胎难产呢?若我早知道这样,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她不就还好好的?”
李瑶的眼泪唰唰地就流了下来。
在云台山学艺的几年,除了方小宝,她和章晓福、袁盼儿两个最亲近。三人虽然年岁相差不多,性格却大相径庭。晓福温和柔顺,盼儿豪爽率真,她伶俐顽皮。三人十分合得来。长大后,晓福遇人不淑,不幸早亡;盼儿嫁给方师哥,本想她人生如意,谁知……她上一次见到盼儿,还是在她和萧远的婚礼上。那时盼儿左边是丈夫,右手牵着一岁多的虎儿,还是幸福的一家人。怎么转眼她就走了呢?
参加完盼儿的葬礼,李瑶还未从盼儿去世的感伤中走出,又和萧远急匆匆返回长安。
李靖生病了,并且一病不起。
虽然李家不缺照顾李靖的人手,李瑶还是搬回映霁阁以方便照顾祖父。萧远、萧行父子俩也一起搬到了映霁阁。
四月,李靖的病情恶化,自身也已病重的皇帝李世民亲临病榻慰问。
辛酉,李靖气息微弱,已呈油尽灯枯之态。李德謇获赦返回长安已数载,一同回来的还有郑氏、李玙夫妇和他们的一个孩儿。李德謇夫妇跪于父亲榻前,他们的身后是孙子孙女、孙媳妇孙女婿,这些孙子孙女的身后是李靖的曾孙曾外孙。
恍惚中,李靖见一红衣女子飘然来到他的床前,女子俊眼修眉,长身玉立,手执拂尘,盈盈一笑。
申时,大唐一代军神李靖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九岁。次日,皇帝下诏,册赠他为司徒、并州都督,赐班剑、羽葆、鼓吹,陪葬昭陵,谥号为“景武”。长子李德謇袭卫国公。
纵观李靖一生,大器晚成,战功赫赫,出将入相,生荣死哀。他生身官宦世家,舅父韩擒虎是隋朝名将,但他的仕途并不平坦。隋大业年间,李靖先任长安县功曹,后历任殿内直长、驾部员外郎。他的官职虽然卑微,但其才干却闻名于隋朝公卿之中,吏部尚书牛弘称赞他有“王佐之才”,隋室重臣杨素也抚着坐床对他说:“你终当坐到这个位置!”然而满腹经纶,未得重用,还差一点因为察觉了李渊的谋反动向,准备向隋炀帝告密而被李渊斩首,秦王李世民赞赏他的才识和胆气,保下他,召他入府,作了卫军。武德三年,李靖奉命赴夔州平定萧铣,由于萧铣控制着险塞,队伍受阻,迟迟不能前进。李渊却误以为他滞留不前,贻误军机,秘密诏令许绍将他处死。许绍爱惜李靖的才干,为他请命,李靖这才免于一死。不久,开州蛮人首领冉肇则叛唐,率众进犯夔州,赵郡王李孝恭率军出战失利,李靖率八百士卒袭击其营垒,大破蛮兵。后又在险要处布下伏兵,一战而杀死肇则,俘获五千多人。自此,李靖的军事才能开始显露。武德四年,李靖佐助李孝恭出师,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即消灭了江南最大的割据势力、占领了近半个中国的南梁。这一年,李靖已是五十岁了。随后,便是平定辅公祏、灭东突厥国、击败吐谷浑,成为唐贞观年间第一名将。
后人提起李靖,常把他与汉之韩信相提并论。然而李靖安度晚年、死享尊荣,又岂是被吕后与萧何合谋诱杀于长乐宫钟室,夷灭三族的韩信能比。两人都是赫赫战功,在各自所处的时代都是武将中排名第一,结局却天差地别,这固然与他们依附的君主不同有关,更取决于个人的性格。李靖年轻时一心建功立业,年过半百才有机会施展抱负,功成名就后不居功自傲,谨言慎行,尤其是击败吐谷浑、个人声誉达到顶峰后,深谙“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再实之木,其根必伤”,阖门自守,较少参与朝堂之事,一心扑在著书立说,根据自己的作战实践,写出了优秀的军事著作如《六军镜》、《李卫公兵法》等。后世李靖逐渐被神化,演变成百姓口口相传的“托塔李天王”,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百姓对他的尊重、敬畏与肯定。
好姐妹、祖父接连去世,李瑶心绪十分不佳。好在萧远在身边,他并不出口安慰,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李瑶屡次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总是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他说:“瑶儿,我在。”
萧行已经六岁了,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只要从学堂回来,院子里、屋子里到处都是他风风火火跑来跑去的身影,一会儿让他阿娘看他新学的武艺招式,一会儿让他阿娘帮他递毛巾擦汗,把他阿娘忙得团团转。
有着这父子俩的陪伴,李瑶的心情慢慢好了一些。
同月己巳,皇帝驾崩于含风殿,享年五十二岁,庙号太宗,入葬昭陵。在元宫中等待了十三年的长孙皇后终于又一次与丈夫聚首。
六月甲戌,新皇即位,赦天下。
次年五月,先皇驾崩时与其她没有子女的嫔妃们一起入长安感业寺为尼的武媚再次入宫,她的身份变成了当今皇帝李治的妃子。入宫未几月,生下皇子李弘。母因子贵,封为二品昭仪。
武媚先嫁太宗为才人,后嫁太宗之子为昭仪。百官、百姓虽然不敢明言,背地里物议如沸。然而皇帝一心宠爱年长他四岁的武昭仪,哪管百官非议。长孙无忌这才发现,自以为仁厚、懦弱、易于掌控的李治,并非真的像他在太宗皇帝面前表现得那般。然而,长孙无忌这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瑶自然也知道了武媚的事。武媚在感业寺为尼时,李瑶曾去感业寺看望,但被主持婉言拒绝。主持说她受皇家托付,不能让先皇的后妃们被俗世打扰清修。李瑶只得作罢,送了许多香火钱与感业寺,无非希望武才人能得到好的照料。主持倒也应允了。李瑶本唏嘘武媚一代佳人,就要在青灯古寺了此一生,谁知武媚却能逆风翻盘,她真的是手段非凡。武媚曾跟她讲,“我早就发誓,此生必当立于最高处”。小小昭仪不会是她的目的。李瑶想。突然又想到昔日万春殿外武媚关于驯服狮子骢的答对,想起盈儿对她的评价。多年未见,李瑶几乎快想不起她的面目了。
想到有朝一日也许皇帝真的会废后再立,只怕朝堂上又是一阵血雨腥风。李家如今只有伯父承袭了祖父的卫国公爵位,官职也只是个有名无权的从四品虚职;李珣进了文学馆,终日潜心学问,不过问朝政;贞观十七年李玙被罢官后便无心仕途,他夫妻俩大部分时间都居于江南。世人眼里,李家已经远离了权力中心,不再是祖父在世时京城赫赫有名的公卿之家,但这也许是好事。
永徽三年。
方廷轩年已花甲,他想卸下重任,交与萧远,萧远固辞不受。他说天机阁已经占据了他大半精力,并且天机阁情况特殊,不允许他久居云台山,也就无法再接下昆仑门掌门之位。他说方子仪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可以协助方子仪,共同发展昆仑门。方廷轩无法,一年后,传位于方子仪。盼儿去世两年后,方子仪续了弦,继夫人把盼儿所生的孩子照料得很好。出任新掌门人的仪式上,出现了汪南之、汪世沛父子的身影。昆仑门给予这父子俩热情的款待。
卸任后,方廷轩夫妇两人潇洒于江湖。
萧远的身体经过筋骨异位、断骨正位、重生,虽然行动与常人无异、来去自如,但已无法同之前相比。经过一日复一日的修炼,他的武功、内力均已恢复,但想更进一步,已无可能。唐云曾告诉他,待他康复之后,武功修为能恢复到之前的六七成。他的状况,比唐云预想得好,但也仅限于此了。他的一生梦想——成为一代宗师——此生不可能实现了。但萧远不后悔,除了武功,他还有其他事可为,比如发展天机阁、昆仑门,比如培养他的儿子。
天机阁早已稳居信报行龙头老大地位,其实力碾压同行,无论朝廷还是江湖,想要获得特殊的情报,首先想到的就是天机阁。天机阁阁主是谁?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知道。江湖上传言,有人说他是一位善于易容的中年男子,有人说他是个深居简出的老者,还有人说他其实是个人到中年却依然貌美如花的女子……
对于天机阁、昆仑门的事,萧远从来是举重若轻,唯一令他头疼的是他的独子萧行。郁净泓很喜欢萧行,说萧行的天份,比萧远当年可谓有过之无不及。萧行学文文成,习武武就,本来是块好材料,但是小小年纪,桀骜不驯,一身叛逆劲儿,不知像谁。
但这仅限于萧远和他的父子关系,那一边萧行和他阿娘却日日上演母子情深的戏码。萧行听他大舅母说,他阿娘生他时差点送了命,萧行就对他阿娘有负疚感,很是孝顺。
萧李夫妻多年,感情笃深,谁知随着萧行的长大,两人在教育孩子的观点上分歧日深,时间久了也如这世间所有夫妻一样会争执、会红脸。萧远对自己要求很高,天生自律,又在郁净泓的严格要求下成长,便觉得世间的孩子成长都应如此;李瑶自幼受李家团宠,在云台山拜师学艺期间方廷轩想着她身体不好,对她并不像其他弟子那般严苛,李瑶就生成了自由散漫的个性,等年纪大些了懂事了才开始认真对待习武这件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便觉得自己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萧行还有一点也为萧远不喜。这小子外貌酷肖其母,身型像其父。五官精致如同工艺精湛的匠人精雕细琢出来一般,小小年纪便长身玉立,更兼出口成章,舞起刀剑来英姿勃勃有模有样,很招京城高官显贵家的女孩子喜欢。其实对于这一点,萧行自己也很郁闷。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更愿意同男孩交往,并不喜欢同丫头粉黛们纠缠啊,那些女孩子们为啥要前仆后继地往他跟前凑呢?!
萧远纳闷:“我当年不是这样啊。难道像他阿娘?!”
李珣点头:“是的,当年瑶儿被长孙皇后封为‘京城三姝’之一,身边同窗个个仰慕她,想走我们的门路,我们兄弟几个天天被宴请,都吃得胖了好几圈。四弟就是那个时候吃胖的,又一直瘦不下去,胖到了现在。”
李瑶:“你还好意思说!”
兄妹两人都想起了侯宗义想用《中秋帖》交换与李瑶见面的事。侯宗义其实并不坏,只不过是个纨绔膏粱子弟习性,受侯君集连累,一家流放岭南,不知所终。比侯宗义更值得同情的是侯君集的长子、侯宗义的大哥侯宗仁,那是个品行端方、颇有军事才能的年轻人,可惜了……
萧远要求萧行每日卯时起床练武,萧行有时候想睡懒觉,这是萧远不能容忍的。李瑶却说,小孩子长身体,瞌睡多很正常,她在萧行这个年纪,日日睡到辰时。她批评萧远,在教育孩子上过于苛责,无异于“揠苗助长”。
萧远生气了,说:“‘慈母多败儿’,瑶儿,你这样惯着他是害他!”
李瑶也生气了,她板着脸不理萧远,晚上还把萧远赶到了书房。
萧远在书房翻来覆去。他知道,萧行比之一般孩儿,已属优秀,但这不够。唐云告诉过他,他身体受过的损伤,他服用了那些药,都会导致他“不得永年”。他从没把它告诉李瑶。但现在他开始深深忧虑,如果有一日他离去,萧行还没有成长成为一名男子汉,瑶儿怎么办?如果事情迟早要发生,早些有准备可能更好。
于是半夜里,萧远在自家翻窗而入,跳进了卧房。卧房里的李瑶也没有睡着,她想不明白,明明萧远深爱她,她也深爱萧远,为何两人偏偏要在孩子教育问题上那么执着且寸步不让?
萧远就翻窗进来了。
萧远掀开床帏,翻身上床。
李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萧远从后面抱着李瑶,李瑶偏不让他抱,两人扭着扭着竟双双掉下了床,离床的一瞬,萧远心疼妻子,略一移位,自己掉在地上,李瑶压在他身上。
李瑶有些不好意思了,新婚夫妻折腾得落床倒也在情理之中,他们成婚都十年了。
萧远微微一笑,附在李瑶耳边低声说:“无妨,你我夫妻一体,我在上你在上都行。”
“呸!”李瑶面红耳赤。
两人言归于好。
萧远拥着妻子,缓缓说出了十年前唐云告诉他的话。
李瑶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萧远从益州回来后,慢慢把他在那楞谷的经历、唐云如何给他疗伤避重就轻地告诉了李瑶,李瑶猜到他的疗伤过程必不会如他所说的那么轻易,但没想到的是,萧远可能会早早离开她和行儿。李瑶哽咽着抱住了丈夫:“师兄,我是你的妻子,你该早些告诉我呀。” 若早知如此,便珍惜在一起的每一日。
萧远轻松说道:“六郎说‘不得永年’,是说我本能活一百岁,如今变成只能活到八十了。”
李瑶岂不知这是丈夫在安慰自己。她把头贴在萧远的胸膛上:“师兄,我欠你的太多了,这辈子我都无法偿还。你为我受了那么多苦,你本极有希望成为一代宗师的,你的身体本来极好……”眼泪像短线的珠子,不住地流了下来。
萧远抚摸着妻子的头发,为她擦去眼泪。看着她的脸庞,竟觉得她的容貌似乎从来没有改变。
李瑶今年三十,容颜最盛时已过,自然不可能还如同少女时那般美得惊心动魄,只是在一个深爱妻子的男子眼里,她永远是那么美。
“既然今生欠我,便来世还我,来世不要让我等待,早早嫁给我。不止是来生,永生永世都嫁给我,做我的妻。”
“嗯。今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是你的妻。”
萧李这厢捐弃前嫌,那头有人听了他们的墙角。原来萧行睡在李瑶隔壁屋,他听到阿娘屋有人跳窗而入,以为他阿娘屋里进了贼人,抄起家伙就准备冲进去保护他阿娘,结果却听出是他阿耶的声音,侧耳倾听,便听见他阿耶说他自己“不得永年”。萧行呆了。和阿耶比,他确实和阿娘更亲昵,但这不意味着他不爱他的阿耶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和阿耶相处的一幕幕情景奔涌而出。小的时候,上元节骑在阿耶肩上看花灯;偷偷骑马出门,马在闹市受惊,阿耶从天而降,把他从马背上救了下来;他因此受了惊吓,夜里发烧,阿耶和阿娘一起整夜守着他……
十月,郁净泓于梦中羽化,享年八十三岁。萧远夫妇带着萧行送郁净泓灵柩回昆仑虚。因明年三月萧远才能从昆仑虚下山,萧战萧和暂居于甘州,代萧远处理天机阁事务。如果有天机阁紧急要事,再走密道通知萧远。
再次回到昆仑虚,李瑶感触颇多,她想起了第一次随萧远前往昆仑虚的过往,遭遇沙匪,遭遇阿史那扎德……
西域的情况有了变化,西突厥蠢蠢欲动,洛阳、长安至昆仑虚的护卫、信报需求又剧增。萧远夫妇商量,从昆仑虚下山后,天机阁事务重心移到西北,他们就移居甘州。
萧行是没有资格进“先贤祠”的,但他在“先贤祠”外的长廊玉石——昆仑玉牒上看到了他阿耶阿娘的名字,他深为震撼。原来他阿耶阿娘在昆仑门都是叱咤风云的角色。他想,他也要勤练武艺,不能让别人说,他阿耶阿娘这样厉害的人物,怎么养出一个没有出息的儿子。
事实上,从他无意中听到他阿耶说他自己“不得永年”,他仿佛一夜间长大,不再叛逆,不再与他阿耶作对,学文习武,一下子认真了许多。
次年三月月底,萧远一家人从昆仑虚下山,还未行到甘州,就听说了吴王李恪、江夏王李道宗以及一众皇亲贵胄、王公大臣出了事。
天机阁虽然早早知晓这桩朝野大事,但萧战萧和并不清楚李瑶与李恪的过往、李家与李道宗家的交情,以为与李家无关,就没放在心上,也没有及时报告萧远。
去岁十一月,高阳公主及驸马房遗爱、丹阳公主驸马薛万彻、巴陵公主驸马柴令武密谋废掉李治,拥立荆王李元景。然而,密谋为素来与高阳公主有嫌隙、并发展成为水火不容的房遗爱之兄房遗直发现。房遗直密告了谋反一事。
长孙无忌已与吴王李恪交恶多年,他知道高阳公主与李恪关系颇好,便想从高阳公主口中拉李恪下水。谁知高阳公主对长孙无忌完全不屑一顾:“你不过是我李家的家奴!若我父皇还在世,若李治有我父皇一分的决断,怎容阿猫阿狗对我放肆!” 长孙无忌不敢动高阳公主,转而打房遗爱的主意,他以李承乾谋反案中的纥干承基暗示房遗爱,房遗爱以为攀咬了李恪便能活命,便诬李恪亦为同党。
这一次比贞观十七年的太子谋逆牵连更广。皇室勋贵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高阳公主、巴陵公主均被赐死,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皆被斩首,房玄龄在世时与长孙无忌不和,长孙无忌趁机洗虐了房玄龄家族,房家除告密者房遗直被贬为铜陵尉,其余人包括房玄龄三子朝散大夫房遗则、四子谷州刺史房遗义、高阳公主夫妇诸子皆被流放岭南。李恪同母弟蜀王李愔废为庶人,令去巴州。薛万彻弟弟尚书奉御薛万备流放交州。柴令武兄右屯卫将军、谯国公柴哲威徙岭南。侍中兼太子詹事、平昌县公宇文节与房遗爱亲厚,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安国公执失思力与房遗爱私交不错,两人连坐;特进、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素来与长孙无忌、褚遂良不睦,两人寻了个由头把李道宗也网罗进去。执失思力流配巂州,宇文节、李道宗流配象州。未达象州,李道宗病逝于途中,享年五十四岁。潘王妃已去世两年;李道宗的两个儿子受父亲牵连,被降了官位。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待尘埃落定后,没受到牵连的暗自庆幸,殊不知这只是个开端。
当太监带着白绫走进监牢,李恪知道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来临。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得近乎为褐色的竹编蚂蚱,仔细看了最后一眼,又小心放入怀中。他半生汲汲营营,最后能带走的却只是这一小小物件。
“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陷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这是他留下的最后话语。
还有他不能说出口的。魂魄悠悠,最后一缕即将离世的那一刻,他在想,如果当年他没有临阵失期,而是按约服下了“闭息丸”,那一切便不一样了。可惜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愿有来生,来生勿生帝王家,来生定不负期不负她……
永徽四年二月初二,吴王李恪在长安宫禁之内被缢杀,时年三十四岁。杨妃死后,他续娶了萧氏,陆续得了四个儿子。他死时,四个儿子都未成年,全部被流放岭南。
李瑶说,她要去趟岭南。萧远明白她所想,一家人便改道去了岭南。天机阁岭南道的人打听到吴王四子的下落,李瑶以吴王故人的身份见到了这四子。李瑶安慰他们,虽然他们父王已去,但他们在这世上不是没有亲人。李瑶叮嘱天机阁人照拂他们,告诉这四子,如果有事,可以找她的这些朋友帮忙,或者让这些朋友转信于她,她和她的朋友一定鼎力相助。
照顾他的后人,保他们的平安,这是她唯一还能为他做的了。
萧远李瑶准备先返回长安,然后再去甘州。返回长安的途中,李瑶让萧远萧行父子俩在郑县等候,她自己去了趟华山。如今她武功高强,轻功绝伦,不需要萧远担忧她的安全。
李瑶凭着记忆去寻找那个草木掩盖的山洞。然而,弹指十六年过去,华山险峻依旧,她却再也找不到通向山洞的那条路。那个曾和她在山洞相守了数月的故人,已离开了人世;那些和他相形相伴的岁月,终于化作了尘烟。
天色渐晚,李瑶抹掉脸上的泪水,飞身下了山。
山脚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旁边一个少年在向山上张望。是萧远萧行父子两个。李瑶一把抱住萧行。
纵然她爱的,或曾经爱过的人,一个个都离她而去,她还有萧远,还有他们血脉相连的儿子。
李恪在宫禁之内被缢杀,他的尸首是被悄悄掩埋的。天机阁设法打听到他的墓葬之所。一个乌云密布的黄昏,李瑶独自去了那里。
那里离曾经的高阳公主的封地妙音谷不远,山坳处散落着一个个小小的坟头,京城里犯了事的皇族宗室都草草掩埋在这里。任你生前是皇子王孙,身后也只是一抔黄土。
越过高高低低的乱石岗,穿过杂草丛生的灌木丛,低凹处有一棵歪脖子老杨树,杨树下凸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这个小小的、孤零零的土包里躺着的就是昔日尊贵的太宗第三子吴王李恪。
清理了坟前的枯枝乱草,摆上带来的祭奠物品。想起那个曾经鲜衣怒马和自己驰骋在银杏谷的翩翩贵公子,想起在华山他毫不犹豫地随自己跳下悬崖,想起俩人在妙音谷的断琴绝剑……李瑶久久地伫立在那里,连天空飘起了雨都没有察觉。细细的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面颊,她的衣衫。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身为盛世帝王之子,又在皇室宗室中出类拔萃,本应尽享世间尊荣,可是他这一生,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过。若有来生,愿他生在平民百姓家,父母慈爱,骨肉相亲;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披坚执锐,快意人生。
不知何时,一把青色竹布伞自李瑶身后撑起,挡住了绵绵的春雨。
“回去吧,行儿还在家里等你”,撑伞的男子说。
“嗯”。
天道好还。仅两年之后,即永徽六年十月,李治下诏废王皇后,十一月立武媚为后,反对废后新立的长孙无忌、褚遂良先后被贬官。三年后,即显庆三年,褚遂良死于爱州;显庆四年七月,长孙无忌被中书令许敬宗上告谋反,削爵流放黔州,最终被逼自缢而死。长孙无忌死后,家产被抄没,近支亲属都被流放岭南为奴婢。
自此,武媚在朝堂翻云覆雨、大杀四方,李治驾崩后,更对李唐皇室、宗室、大臣展开血腥杀戮,踩着千万人包括她亲生子女的尸骨,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实现了自己的誓言,“立于最高处”,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皇帝。
显庆五年的一个冬夜里,萧远病逝于甘州,终年四十四岁。
他早已安排好身后事。自贞观十六年,李瑶暂代天机阁事务,此后,天机阁就一直有她的身影。她本天资聪颖,又有萧远的悉心指导,到了后来,驾驭天机阁她已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在萧远的支持下,她改革了天机阁的架构,于天机阁十道外增设了“朱衣道”,该道成员皆为才能特殊的女子,她们或者长于伪装易容,或者精于岐黄药理,或者擅于奇门遁甲……她们不需要依附于男子,凭借自身的才干行走江湖,立于天地。李瑶亲自统领朱衣道,唐门掌门人夫人陆汐为朱衣道的副使。天机阁在李瑶的带领下,日益走向辉煌。同时,她的轻功、剑术也炉火纯青,当世鲜有敌手。
他们的儿子萧行,年已十七,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一生致力于武功修为,终成一代宗师。
昆仑门掌门方子仪修改了门规,从他这任起,昆仑门天机阁阁主去世后,享有和昆仑门掌门人同样的权利——葬在昆仑虚玄幽镜。
李瑶说,先把萧远留在甘州陪她。待她百年后,可由萧行把她和萧远合葬在昆仑虚。方子仪依了她。
中年的李瑶常常独自牵着马去黑水河芦苇荡,萧远安息在那里。
黑水河畔,水声潺潺,奔流不息。
一群大雁飞来,停下,再涉水飞走。
李瑶想起祖母祖父,想起师傅师娘,想起伯父伯母,想起脑海里模模糊糊的父亲和母亲,想起盈儿、晓福、盼儿,想起李恪,更多的是想起萧远。这些人陪伴了她生命的大半旅程,然而,终究也只是她生命里的过客,便是挚爱萧远,也离她而去。
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那便完成自己的使命罢。纵然只能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夕阳西下,一人一马面向远方。马儿嘶鸣,她轻抚马鬃,翻身上马,余晖中,留下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