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前脚刚和郁净泓回到长安萧宅,后脚就收到萧战代笔的萧远的来信。心中除了问候,再就是交予了她一件重要的事:请她代为总领天机阁数月。信中详述了各类大大小小的事务,还说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问郁净泓。
只是总领数月。李瑶暂时放下了心。
九月,李玙亲至江南迎娶谢柳。
随后的几个月,李瑶不再收到萧远的来信,但有陆汐自益州时时给她传来消息。既然她总领天机阁,这件事便好办的很。
陆汐在信里说:她去了锦官官署——她见到了萧远。
她买了三块蜀锦——萧远还好。
隔了几日,她想再去,官署不对外开,且关闭了一段时日——她有段时日没见到萧远了。
……
这是她离开益州前的夜晚,和陆汐商量出来的。陆汐听命于萧远,但从内心里她更倾向于李瑶。哪个新婚不久就和丈夫分开的女子不牵挂丈夫呢?阁主也忒狠心了,夫人都找上门了,阁主还闭而不见。但等到某日唐云让他给昏迷的萧远扎针的时候,她便明白了……夫人还是不见得好。
几个月的时光里,李瑶修炼武功,处理天机阁事务,每日忙忙碌碌,时间过得飞快。
自她病愈后,她每日勤练不缀,哪怕旅途当中,早晚也抽出时间来。回到长安后,更是从不懈怠。每每有疑惑,先是自己想,想不明白了再去找郁净泓解惑,再去用心体会。郁净泓甚是欣慰。
处理天机阁事务,她也从最初的生涩慢慢一点点上手,她用个册子记录日程、心得,总结每日得失。
除了日常业务,她还亲自接了桩买卖。
原来冀州有一乔姓富商女,不顾父兄反对,嫁与一伶人,数年内生了几个孩儿,突一日家中走水,只乔氏命丧于大火,其余人均毫发未损。乔氏娘家父母及其兄长皆怀疑内有蹊跷,然报官后,官府几经查验,只查出走水系乔氏身边一管事蓄意引发,伶人与其家人无半点嫌疑。官府只将那管事判了个斩立决便结了案子。乔氏娘家父兄万分不服,又苦无证据,千方百计打听到江湖中有一神秘组织天机阁,专门能刺探常人难以打探到的信报,于是重金求到天机阁河北道。那富商言辞恳切,天机阁人怜悯他爱女心切,便问询总部。这桩买卖所涉及完全是大宅门内院隐私,等闲男子并不方便接近,李瑶想了想,应承了下来并亲自出马。她单枪匹马,乔装打扮,设法进了伶人宅院,两月后便打探出了真相。原来乔氏出身殷实,又得父兄耳濡目染,颇具经商头脑,出嫁后以嫁妆为资,盘下多个商铺,经营得方,把夫家由一个无田无产积贫积弱之家扶持成当地富户。可惜她有眼无珠,所嫁之人除了相貌堂堂再无所长,不仅不感激妻子的辛勤劳作,反而心生怨怼,觉得是乔氏让他失去丈夫在家族中的地位。乔氏在外打理生意,回家还要侍奉公婆、教养子女,常年辛劳,姿容不再,那伶人更生嫌弃,悄悄养了个外室,可怜那乔氏整日忙里忙外,竟一无所知。一日,男人同乔氏争吵后,立意除掉乔氏,便伙同外室密谋,重金收买了乔氏信赖的管事……就有了后来的冀州走水案件。
李瑶感概:世间竟还有这等无情无义之人,真正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她把搜集到的证据交给乔氏父兄后,便返回了长安。
李瑶发现,从收集信报的角度,若为军中斥候、收集市井信息,男子也许更有优势;可若论打探内宅私密、深院隐情,女子必然更为便利。比如以她和萧远相较,她乔装易容,尚能冒充男子;可若要混进内宅深院,萧远一定难和她匹敌。因此,对天机阁的发展,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天机阁可以吸纳某些志向不囿于后宅深闺、才能不限于相夫教子的特殊的女子。这对天机阁不是一个小小的变革,还需要时日。
郁净泓见证了她的成长过程。她从最初见到的伶俐精怪的小毛丫头,出落成一个美丽聪慧的少女,如今已成长为一个胆识过人、从容冷静、行事颇有章法的成熟女子了。
萧远的眼光很好。
萧李两家常来常往,萧宅一点也不冷清。
最爱到萧宅来串门的当属李璨的长女李伊和刚嫁到李家的谢柳。李伊今年三岁多了,非常崇拜她会舞刀弄剑的姑姑李瑶,最喜欢的就是李瑶送给她的檀木小剑,没事就拿着这把小剑舞来舞去,自封为“李小侠”。韩迪有些发愁,李伊的爱好一点也不像个小姑娘,若长大还是这样可怎么好。李璨不以为然,觉得他女儿这样又活泼又健康,有什么不好?再说瑶儿小时候也是调皮闯祸的,还不如他女儿呢,现在不也好好的吗?韩迪就不说话了。她的小姑子,未出阁时,皇宫大内救下晋王,皇后亲封为“京城三姝”之一;及到出阁,又孝顺又能干,把丈夫的师傅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侍奉,丈夫不在家,还能帮助丈夫打理事务。这样的女子长安城里找不出第二个。
谢柳从江南嫁到长安,长安冬天来得早,寒冷干燥,她有些不习惯。好在李家人上上下下对这个说一口吴侬软语的新妇很照顾,李玙一改以往大大咧咧的武夫做派,对谢柳也很体贴,谢柳觉得这个夫婿还是称心如意的。除了李玙,她和李瑶最熟,每日晨昏定省,剩下的辰光很多时候她就牵着李伊一起去萧宅。
郁净泓经常到李府找李靖对弈,李靖有时也到萧宅。人到暮年,身边有少年时代便相知的朋友,也是一件乐事。
刚入秋不久,李瑶就给府里所有人都添置了冬天的新衣新鞋新袜,厚的、薄的,夹袄、长袍,毛皮、锦缎。
彩霞提醒她:“夫人,您给我们每个人都添了新衣,却把您自个的落下了。”
李瑶摇摇头:“我的衣裳还多着,不需要。”
也是,她祖母给她备下的、她出嫁时伯母给她置办的、她几个嫂嫂给她的添箱……她便是穿几年也穿不完。
但衣物其实要讲究式样的,再好的面料,式样旧了,年轻的姑娘、小媳妇都不会穿在身上,只不过李瑶不放在心上罢了。如今她不仅要打理萧府几十人的钱财账务,更肩负着天机阁几百号人的温饱福祉。箫远给她的信中详细交待了各道不同弟子的人数、薪俸情况,这些常规性的事务自会有萧战萧和打理;节日的特别慰劳、遗孀遗属的安置抚恤,她觉得自己身为女子,更适合亲自处理。她想,自己节俭一些,省下的银钱便能让那些孤儿寡母过得更宽裕一些;大家辛苦劳碌了一年,到了年底自然要让每个天机阁弟子及其家眷过个丰厚富足的除夕元日;待过了十五,新的一年新的开端,天机阁新的布局要开张,又需要诸多开销……她要把银钱都用在刀刃上。
李瑶自己没有察觉;在郁净泓的眼里,她已渐有当家人的风范了。
转眼到了十二月。
十六日。
有人风尘仆仆,送来一盆红梅。送来的人说红梅自蜀中送到长安交予他,何人所托,他也不知,交代了养护方法,便离开了。
卧室外间的书案正对着窗户,李瑶把红梅放置到书案上,每日小心照料。
三十。
一大早,大家不约而同都穿戴一新,连郁净泓也不例外。大家都说,老爷子可真精神,银裳白须,活像年画上的老神仙。郁净泓听了,摸着胡子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周三问、彩霞夫妇很能干,早早置办好了各种年货。一大早吃罢早膳,周三问带着小厮们廊前屋后挂灯笼,彩霞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往窗棂子上贴剪纸,李瑶也和郁净泓把大门上的旧符换了新桃。萧宅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处处张灯结彩、红红火火。
就是少了一个人。可惜少了一个人。
李瑶让大家齐聚正厅,中午一起用膳,等到晚上的时候一起守岁。
快到中午的时候,刮起了北风,雪也飘飘撒撒地落了下来。没多久,地上的雪就积了起来。萧宅银装素裹,红灯高悬,煞是好看。
冬日夜色来得早,刚过酉时,天色就黑了下来。有急性子的人家就开始放起爆竹来。萧宅的灯笼也亮了起来。
等周三问带着小厮把各个院门检查了一遍回来,李瑶说:“我们也开膳吧”。
李瑶正准备拿起筷箸,忽听到有敲门声自前堂传来。守在外屋的小厮赶紧去开门,李瑶快步走了出去,郁净泓紧跟着也走出去。
大门打开,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堆人,站着最前头的、最显眼的一人,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身材高大、五官棱角分明、英气十足的,不是萧远还能是谁?
李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惊喜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她孩子一样冲着丈夫连奔带跑了过去。
喜悦的笑容也展露在萧远的脸上,他张开双臂,待李瑶跑到跟前,把她一把搂进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周三问夫妇十分欢喜。夫人可把姑爷盼回来了。
萧远身后,陆汐悄悄抹了眼泪,李瑶、萧远的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阁主、夫人,他们太不容易了。
萧远放开李瑶,喊了一声“师傅”,郁净泓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还不欢迎我们进屋吗?”萧远笑着对李瑶说。李瑶这才注意到,萧远身后,有陆汐、萧战萧和,还有两个妇人和几个孩童。他们身后,是追风和另外三匹马,以及两辆马车。
进了大门,萧远给大家一一介绍。原来,萧战萧和把他们的家眷也带来了。萧远在长安有了家,他们在长安也就有了家。萧笑笑没有一起跟来,沙匪被剿灭后,她被送到了云台山学艺。
萧宅多了十几口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彩霞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管家娘子,在她的指挥下,几个仆妇去膳房,几个丫鬟收拾屋子、铺床,几个小厮帮着搬行李,几个家丁牵马、赶着马车去马厩,一会儿就把事情弄得妥妥当当。
一桌四人变成两大桌人。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萧远他们是远道回来,又有家眷孩子,李瑶说,大家就不必在一起守岁了,玩好了早些安歇。
风停了,雪住了,满天的乌云也消散了。
萧远、李瑶携手在雪地上走了一圈回到房中,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清幽幽的芬芳扑鼻而来。原来是书案上的梅花开了。梅花香自苦寒来。在这隆冬岁寒之际,梅花翩然绽放。
“是你送的吧?”
“嗯。”
“怎么恰在今天开花了呢?”
“我找了侍弄花的好手,他跟我打保票,说一定在三十这天开花,不早不晚。”
不早不晚,刚刚好。
李瑶有很多话想问萧远:他在那楞谷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伤在那里?唐云是如何医治好他的?疗伤的过程如何……还有,这几个月她处理了天机阁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记录了下来,她想问他,她处置得对不对?
但萧远已不容她讲话,她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他的唇严严实实得覆盖了上来。
李瑶也热烈地回应着萧远。过了一会,她略微推开丈夫,说:“师兄,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了。”
“嗯”,萧远应了一声,随后又是铺天盖地的亲吻。
萧战萧和带着几个孩子放起了爆竹,院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新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