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李瑶打拳,练剑,习轻功完毕,给祖父祖母请安,在祖父祖母的院子里吃罢早饭,急急回了映霁阁。她交代彩霞:“我昨夜没睡好,要补个觉,没要紧事,不要打扰我。”
彩霞就搬了个凳子坐在李瑶闺房门口做针线,又让小丫鬟翠缕在映霁阁门口守着,不叫人叨扰。
屋内李瑶取了些何首乌、甘松、白芨等药材,兑水,调和均匀,然后细细涂在脸上、颈脖间、手上,待干,雪白的肌肤便荡然无存。再换上师娘做的那件烟青色的锦袍男装、皂靴,戴上幞巾,脖子上围一条李璨送的银白色短狐狸毛围巾,腰间系上李玙送的镂花和田玉佩,拢上一顶李珣送的银黑色狐狸皮斗篷。正准备伸手去拿李璠送的锦帛象牙骨折扇,咦,现在已是长安的深秋,李璠送扇子干什么?就放下了。再看向镜子,一个肤色黄中带黑的少年呈现在镜中。
李瑶推开窗子,轻功略展,便离开了映霁阁,一路翻墙、跃院,悄悄地离开了李府。
出了府,李瑶直奔西市。
西市靠近长安城西金光门,离李府所在的永平坊不过隔了三个坊的距离。然三坊之差,何其大也!永平坊清幽僻静,西市却是异常繁华热闹。市内商贾遍布、店铺林立,往来行人熙熙攘攘、比肩继踵。衣食住行、奇珍异玩,但凡能想到的,无不俱全。
李瑶在洛阳买的彩瓷,此处也有卖的,只不过品种少了许多,价格也贵了许多。何况身边少了个惯会杀价的精明商人康瓦尔。
想到康瓦尔,李瑶心中一动,不知道康兄是否还在长安呢?她决定先去看看。
分手时,康瓦尔说他们商队都住在靠近东市的常乐坊。常乐坊在城东,一西一东,中间隔了六个坊和一条朱雀街。李瑶有点后悔,出门时没悄悄从府中马厩里顺匹马出来,但是想见到康瓦尔的心情让她决定还是走这一趟。
长安的街道很方正,李瑶来到长乐坊,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康瓦尔所说的客栈。但是很不巧的是,康瓦尔在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就和他的商队一起走了。
客栈掌柜仔细打量了这个面带沮丧之色的少年,轻声问道:“您可是李五公子?”
李五公子,只有康瓦尔这样称呼过李瑶。
李瑶心念一动,口中回答:“正是”。
掌柜就又问了李瑶几个问题,确定李瑶是康瓦尔所言之人,便走进一间小屋,片刻回来,手里捧着一个木椟和一封书信,递给李瑶。
李瑶接过木椟和书信,道了声谢,便走到一僻静处落座,打开书信。
原来康瓦尔料到李瑶会来客栈找他,本欲多呆几天,但商队萨保和其他族人都不愿再停留,他只能随大家离开长安,返回康居。临走之时,留下这封信和一把短刀——送给李瑶的礼物。
康瓦尔每次来长安都住在这个客栈,和掌柜十分熟识,因此书信和短刀都托付于他。
木椟外表很普通,但打开来,里面的短刀分外抢眼。刀鞘是上好牛皮所制,上面嵌着大片的金丝,数枚猫眼、翡翠、玛瑙,和一些李瑶叫不出名字的宝石。这些猫眼、翡翠、玛瑙、宝石按照不同的颜色拼出一朵牡丹花的形状,色泽明艳,工艺精湛,只觉得华而不俗,富贵逼人。纵使李瑶见过不少御赐之物,还是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好奢靡的刀鞘。
及到去掉刀鞘,露出里面的短刀,李瑶又吃了一惊。整把刀竟无一点装饰——也不需要装饰——寒气凛冽,光可照人,见惯刀剑的李瑶居然说不出是什么材质。刀身呈浅银白色,有似是天生的旋螺花纹,刀把深银灰色。整把刀寒光闪闪,一片肃杀森冷之气,与那金光闪闪的华丽刀鞘形成极大的反差。
将刀鞘套上,将短刀放入匣内。李瑶走出了客栈。
从城西走到城东,此刻,李瑶有点饿了。
好在常乐坊紧临东市,而东市有的是酒肆。李瑶随便寻了一家便进去了。
这家酒肆名曰“礼来”,外面看很普通,进到里面才发现别有洞天。穿过前堂,便是一个两层的院落,院内花木扶疏,错落有致;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李瑶在西边二楼靠近水榭处落了座,脱下斗篷。店小二周到的送上热毛巾,放下一壶热茶,一个茶杯,看李瑶用热毛巾擦净了手,才递上一个单子,单子上蝇头小楷写得正是菜式、点心的名字。
冷胡突鲙、醴鱼臆、驴鬃驼峰炙、十远羹、同心生结脯、樱桃毕罗这些萧远提起过的“长安名吃”赫然在列。
李瑶突然想起,康瓦尔提起过,他住的客栈附近有个酒肆非常有名,名字好像就是叫“礼来”。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
李瑶点了冷胡突鲙、醴鱼臆、十远羹、樱桃毕罗。
等上菜的时候,李瑶望向窗外,还没来得及欣赏院内的名花异草、亭台楼阁,视线就被在东边正对面临窗侧立的一位公子吸引。
这位公子年约十五、六岁,面白若玉,英武俊美;衣着华贵,仪表不凡。眉似卧蚕,眼如丹凤,鼻若悬胆,唇似丹漆。他临窗而立,身姿甚是修长挺拔;明明身处繁华之境,却无端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李瑶忍不住又看了一会。发现他眉尖微蹙,薄唇紧抿,分明是出生在锦绣之家的贵胄公子,却似乎有无限的惆怅彷徨。一旁的侍卫轻声说了什么,公子眉头一松,嘴角噙出一丝微笑,似平湖微漪,漾起无尽的风情。说是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也不为过。
这大约是京城哪家士族高户、王侯公卿的公子,或者宗室子弟也未可知。
李瑶常年在云台山,每年回到长安的时候不多,因而长安的贵族子弟几乎不识。同样,长安的贵族子弟、侯门千金也不认得她。
公子回望过来的时候,正碰上李瑶的目光。李瑶只觉暗夜中星光一点,心中砰然一动。
在那公子看来,眼前这少年五官甚为清秀,气质飘逸轻灵,若不是肤色黄中带黑,定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公子微微晗了下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李瑶也点点头,回应了下。
不一会,小二上了菜。
冷胡突鲙是带有鱼肉的片汤,醴鱼臆是略带甜味的鱼胸肉,十远羹是用石耳、天花草、海缥白、石决明、虾魁腊等十味鲜品调合制成的羹,樱桃毕罗是将樱桃制成酱汁,包裹在烧饼中做成的馅饼。
这些菜式、点心,色香俱全,光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李瑶十分愉悦地享用了这顿美餐。
然而,付账的时候,李瑶的好心情立刻改变了。她换了衣服,又没带随身包袱,身无分文。这下可尴尬了。
店小二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见他衣着华丽,单腰间那块镂花玉佩恐怕就价值数金,年岁又少,料想不是有意赖账,不但不催,反而安慰道:“小郎君勿急,耐心找找,看是不是塞到哪个角落了?”
李瑶脸都红了。
对面的公子起初还饶有兴趣地观看,后来见李瑶神态窘迫,他原本对这少年有几分莫名好感,就起了怜惜之意,遂对一旁的常随吩咐了一句。那常随很快来到西边,对李瑶说:“这位小郎君,今天的酒菜我家爷请了。”
店小二乐颠颠地下楼去了,临走之前,还好意叮嘱李瑶:“小郎君大约很少一个人出门,以后还是带着下人一起出来吧。”
李瑶愈发羞愧。
李瑶随常随到了东边楼上,那公子本面窗而立,听得他们上楼,徐徐转过身子。他身边两个带刀侍卫并一个近身常随都垂手而立,态度十分的恭顺。
公子气度高华,未发一言,已觉贵气扑面。
李瑶越发肯定他是宗室子弟,若非皇亲贵胄,焉能尊贵如斯?
李瑶报了个拳:“谢谢郎君的好意,请留下贵府地址,改日定当登门拜谢,亲手奉还。”
那公子摇摇头:“不必了。你若无急事,可愿在此一坐?”
李瑶就很大方得落了座,那公子在她对面坐下了。
李瑶自我介绍姓李,家中排行第五。公子笑笑,说:“巧了,我也姓李,家中排行第三。”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彼此既然都不能明说自己的姓名、身份,自然有不能明说的原因,彼此也都能理解对方。
李瑶的原因是她本为女子,大唐国风开放,闺阁女子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一个大家小姐,无人相伴独自出门,终究不妥。李瑶自己倒无所谓,但恐祖父和伯父招人非议。
由己度人,李三公子定是有他不能直言的难处。
在本朝,李是大姓,天家姓李,王公大臣李姓者也众多。明任尚书右仆射实则致仕的李靖、并州都督李勣、武阳县公李大亮等等。所以姓李不能说明什么。
两人聊了起来,竟然颇为投机。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他二人就是倾盖如故。
李三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实则待人亲切、和善,这是李瑶的感觉。与人交谈,他十分注重对方的感受,说话总给人留有余地、转圜,不致让对方尴尬。听他不疾不徐得讲话,看他时不时笑容拂面,李瑶有种如浴春风的感觉。
而在李三公子看来,眼前的少年年岁虽少,但见识颇广,举止大度从容,言谈自然率真,乃大家子弟少见的性情中人。
两人聊得有些熟了,李三有点好奇地问:“五郎定非平民百姓家,为何独自外出,还忘带银两?”
李瑶道:“我家也确非平民庶人,但我不是嫡子,今日偶尔犯了小错,被嫡母辱骂,就一个人跑了出来,匆忙中忘记带银两了。”
李瑶这是信口胡诌。她祖父李靖只有一个正妻,乃是她祖母张老夫人;伯父也只娶了荥阳郑氏一人,并无半个姬妾;她父亲更是只有她母亲一个妻室,即便李瑶四岁那年,母亲染病身故,父亲再也未娶。哪里来得庶子一说?
李府上下未有姬妾,但不等于李瑶不知道。实际上,不管在云台山,还是长安自己家中,李瑶都听到不少关于家族嫡庶的龌龊之事。李瑶深为憎恶。今天情急之下,居然就信口开河、脱口而出。
不想正击中某人的心事。
李三公子轻叹一声,对李瑶愈发起了怜惜之意。
两人颇有些意犹未尽。李瑶说,城西西市盛于东市,两人便约好明日巳时在西市东门再见。
李瑶道了声“明天见”,先行下楼离开。
李三公子略一示意,一侍卫悄悄尾随李瑶而去。
李瑶是何等人?她在云台山,兵器拳脚都一般,独轻功在众弟子中出类拔萃,听力又极好,哪里不知道有人在后面跟踪?她心里暗笑,并不展露轻功飞檐走壁,只是在巷子里左转右转,到了长寿坊时才忽然轻轻一跃,消失在窄巷高墙中。
那侍卫也曾是大内高手,虽然突然被李瑶甩掉,也判断出了她消失的方位。他回到礼来,向李三禀报情况:“王爷,小人一路跟随李五公子,未见有什么不妥;但到了长寿坊,才发现李五公子轻功甚是了得,小人不及,被他走脱。”
这个少年李五,居然是个练家子,居然轻功了得,先前倒是小觑他了。他到底是谁呢?
李三越发对李瑶有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