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李恪。事情按计划进行。顶替李恪的人也物色到,乃李玙军中犯了死罪的一名军曹。
李靖的计划自然需要人来执行,李德蹇是个文官,不方便出面,李玙在军中,经常出入长安城内外,行动自由,是个上佳人选。李玙不动声色地观察,慢慢等待,到了冬天就有个年轻的军曹喝醉了酒,杀死了两名军士。这名军曹年龄、身高、体态都和李恪接近。李玙就把此人押入军中死囚牢房,单等到了明年夏天,好便宜行事。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李恪去安州赴任,籍口安州荒蛮,都督府还需修缮,暂不带家眷。到了冬天,冬日漫漫,甚是无聊,李恪就跟张彪几个出去玩“博簺”[8],不小心踩坏了百姓庄稼,李恪已令张彪折银加倍赔付,谁知还是被御史柳范弹劾到了圣人跟前。李恪不在京城,无人替他申辩,圣人一道圣旨下来,削减李恪封户三百户,免去安州都督,责令李恪回京。
消息传到李靖这里,李靖很生气。他有心将李恪狠狠训斥一番,一则并不方便见李恪,二则李恪到底是皇子、尊卑有别,三则也不想让李瑶为难,就隐而不发。李玙很担心,生怕耽误了明年夏天的事,问祖父,李靖才说:“不必着急,再过几个月圣上就会恢复他安州都督之位。”
李玙见祖父说得这么肯定,追问原由。
李靖轻哼一声:“你日日上朝,天天在这长安城,难道不知道咱们那位太子爷的太子妃已经身怀六甲了吗?”
李玙这才明白。太子李承乾已有两名庶子李象李医,但本朝重嫡轻庶。太子妃第一次有孕,皇家自然十分重视。太医署的张太医擅断男胎女胎,他判断,太子妃生嫡子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太子的嫡长子降生,因为嫡皇孙诞育之喜,皇帝必会大赦天下,封赏百官。李恪自然也会官复原职。
李瑶闻言松了口气。
李靖对李玙说:“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武将,只要会带兵打仗就行了。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才是为官之道、立身之本。”
李玙点头称是。
李靖又对李瑶说:“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他’不知道吗?如果‘他’还有下一次,哼,神仙也帮不了他了。”
李瑶赶紧说:“他不会有下次了,我会跟他讲的。”
李靖摆摆手,让他们退安。
“可万一太子妃生下的是个郡主呢?”回各自小院的路上,李瑶问他哥。
“那只能听天命了。”李玙回答,一看李瑶一脸失落,赶紧补了一句:“张太医的判断向来是十拿九稳的。”
十拿九稳,也不是没有落空的可能。把李恪和她的前程寄托在太子妃即将出生的孩子上,怎么也是荒诞的事情。李瑶忍不住腹诽:三哥,你也太轻率任性了。
次年(贞观十二年)三月丙子,李承乾的嫡长子李厥出生。圣人果然诏令天下见禁囚徒都降罪一等,内外官职事五品以上子为父後者,各加勋官一转,天下大酺五日,又大宴五品以上于东宫。
吴王李恪又一次被任命为安州都督。
赴任前,李恪和李瑶再次在礼来酒肆相会。李靖的筹谋,李玙的安排,李靖皆不允书信往来,都是在礼来酒肆由李瑶口头转述。
李瑶交给李恪一个小瓶,内有一枚丸药。李瑶告诉李恪:这叫“闭息丸”,侵泡水中半个时辰后,连水带药丸吞服下。服用后,人就昏睡过去,没了气息,宛如死去一般,但效用只有七日,七日后,人就醒过来了。七日内人不食不饮,不排不泄,对身体到底有些损伤,故只能服食一次。炼制这闭息丸药材难得,昆仑门云台山也仅得一枚。
按照李玙的谋划,待到六月的某一日,李恪服下此“闭息丸”,张彪即通知安州当地州官,并快报朝廷。安州州官必会安排当地病坊医师登门探视,确诊吴王“暴毙”;京城也会派内监快马到安州。两下里都确认吴王恶疾暴毙,才会回禀朝廷。六月天气炎热,尸体不能停放太久,又是恶疾身亡,圣意必是就地安葬。李玙密送犯了死罪的军曹至安州,将其尸身换下李恪,李恪乔装易容后离开安州,在江州与李瑶会面,两人前往泉州,于泉州登舟出海前往流求。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之计便完成。从此世上再无吴王。
李恪拿着“闭息丸”,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有了这枚“闭息丸”,他便能与李瑶远走高飞,永远离开长安,离开养育了他、也禁锢了他近二十年的地方。他从此就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了么?
感受到了李恪的情绪,李瑶以为李恪对这“闭息丸”不太相信,便笑着说:“三哥,你放心好了,这‘闭息丸’是我小时候在云台山学艺,恰逢孙真人游历到云台山,他和我师傅用云台山药材加真人所带奇花炼药偶得,通共也只有两枚,试服验其药性用掉一枚,现只存这一枚。孙真人说,有一味药引已不可复得,再炼制也炼制不出来了。这还是我向师傅求来的。”
世人称孙真人“药王”。他炼制的药丸,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李恪将药丸收起。他即将再次赴任安州,按计划六月中才能与李瑶相会于江州,临别自然万般不舍。他是有妻妾之人,因为厌恶杨氏,杨氏已经守了几年空房;自与李瑶从华山归来后,夜夜独宿于书房,连妾室屋里也不去了。每每与李瑶相会于礼来,与心爱之人独处,难免心荡神摇,但他信守自己的誓言,发乎情、止乎礼。
次日,李恪再次赴任安州。这次,杨妃及几个妾室也一并同行。李恪仍夜夜独宿。杨妃心中生疑,悄悄问张彪,张彪摇摇头,说是王爷的决定,他一个下人也无从知道。
一日,李德謇带回了一个消息:今日朝堂上,侯君集禀明圣上,欲跟李卫公学习兵法,圣上业已准奏。三日后,侯君集会在散朝后隔日到李府登门求教。李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嗣后,每隔一日,侯君集都会登门李府。李靖只谈兵法,朝堂之事半点不问、儿女之事半分不提。侯君集几次言及,李靖并不接话,侯君集也就不再提起。
每月的月中,月末,李靖都会去上朝。不过是例行公事,应个卯而已。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宁;对武将来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是休整的时候。
当月月末,议事完毕,皇帝宣布退朝,单令李靖留下。
皇帝说:“李爱卿,侯君集上奏于朕,说你给他讲授兵法,每到精微之处,你必不教授。因此告你包藏造反之心。朕从不怀疑你的忠心,但侯君集所言,是否属实?”
李靖从容答道:“不是臣想造反,是侯君集有谋反之意。如今中原安定,我所教他的兵法,足以安制四夷。侯君集想学尽臣的兵法,是他将有异志啊。”
皇帝微微一笑,显是不以为意。对于侯君集所奏,也不再提起。
当然,侯君集的兵法学习,也就到此终了。你都到皇帝跟前告了人家谋反,还怎么再登人家的家门。
李家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不是坏事。
李德謇说:“且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尊。像侯君集这样,才从父亲这里习得兵法,转眼就诬告父亲,如此以怨报德,实在令人不齿、心寒。”
李靖淡然一笑:“他从未当我是他的老师,我亦从未认可此人为我的学生。他日此人必会谋逆,现今我们李家和他侯家恩断义绝,也是好事。只可惜了侯宗仁。”
李瑶有些不解:“侯君集会谋逆造反?没有迹象啊。”
李靖“哼”了一声:“某日,朝后回尚书省,侯君集骑马越过省门数步尚未发觉。他意不在人,他日必将谋反。”
李瑶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李玙到底追随祖父参加过吐谷浑作战,对侯君集、朝堂之事更加了解一些,他叹道:“所谓‘见微知著’,说得大概就是祖父您这样的。”
贞观十七年,侯君集参与李承乾谋反,事情败露,被处死。妻儿均被流放岭南。牵连了一众人等。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转眼到了六月。六月的安州正是盛夏酷暑,远不及长安凉爽。杨妃及几个妾室纷纷抱怨,安州太热,安州贫瘠。
李恪冷冷地回答:“那你们回去好了。”
杨妃、几个妾室立刻闭了嘴。
自吴王去年六月称病起,便变得古怪。不让她们探病,说怕病气传给她们,连他休息的书房都不让靠近。待他身体康复,出得书房,待他们愈发冷淡。杜氏钱氏冯氏甚至担心,是否会有一日,吴王会让他们下堂离去?几个人惴惴不安了数日,见李恪不只是对自己冷淡,是对府中所有女眷都冷淡,且并不消减她们的日常用度,方才放了心。
惟杨妃更为在意。不,吴王对她们的冷淡不是从去年六月才开始,是比这更早的多的时候。吴王跟她早就形同陌路,只不过明面上还给她留着正妃的体面。对杜氏几个,其实吴王还是可以的,钗环脂粉、衣食用度,皇室家眷里面也是颇为不错的,心情好的时候,还愿意给她们抚琴(这一点其实她很是气恼)。实际上,只怕早在贞观九年,吴王对她们就不如以前了。可笑那几个贱人还无知无觉。
她原本怀疑,是否吴王厌倦了府里的这几个妖艳贱货,在外面又有了红颜知己?她派人悄悄跟踪,却无所收获。
吴王年方二十,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且素有风流花名在外,怎会因生一场病就变得不近女色?何况,也没见着他病中情形,是否真的有病还未可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杨妃不屑将自己的想法说与杜氏钱氏周氏,只命心腹暗暗盯着张彪几个。
六月初五。天气闷热,暴雨将至未至。安州都督府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里。
李恪心绪不宁了几日了。他时常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拿着那个装着“闭息丸”的小瓶发呆。筹划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一旦他服下这枚闭息丸,剩下的事就会由张彪、李玙去完成,等他醒来时,他应该躺在去往江州的马车上,等着在江州与李瑶相会。待他们到达流求,澎湖王会为他们主持婚礼,他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一起了。他不怀疑张彪的忠诚,张彪是他乳娘的儿子,小时候陪他玩耍,稍大些学习武艺,保他的平安。陪伴他、追随他、保护他,似乎就是张彪与生俱来的使命,这一点张彪自己都从未怀疑,也从未思考原因。他也不怀疑李玙的行动力。为了李瑶,李玙、李玙身后的李家一定会把行动做得尽可能的周密。
那么,让他心绪不宁、不安的是什么呢?
在大唐的国土,他是大唐高贵的皇子(尽管只是庶皇子,可毕竟是血统高贵的皇子);离开了大唐,没有了大唐皇子这个身份,他算什么呢?在流求,他们也应该生活得衣食无忧,因为有澎湖王的庇佑。可是,他李恪,外祖父是前隋皇帝,祖父是大唐开国君王,母亲是前隋公主,父亲是四海臣服、八方朝贺的大唐的国君,竟要沦落到需要一个小小孤岛的澎湖王的庇佑?
自五岁起,启蒙、读书,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他样样不落人后;七岁起,开始弓马射猎,而后技艺冠盖皇族、宗室;再大些,他像其他皇子一样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长安、洛阳都有他的产业,当然,名义上的主人都不是他。这些产业表面看起来,不过是酒肆、当铺、兵器行……实则,是为收罗朝中大臣的动向,网罗人手,以及一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目的。难道,所有的这些努力、这些经营都要放弃,最后只能在一个远离中原的岛国,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吗?
他,厌恶长安的争权夺利、厌恶皇权的血腥黑暗,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
怀中有个东西有点戳人,他掏了出来,是李瑶在华山削竹为片,用竹片、竹枝编成的一只小蟋蟀。那时,李瑶一边编蟋蟀,一边讲了个谜语让他猜:
在娘家青枝绿叶,在夫家面黄肌瘦。
不提起倒也罢,一提起泪洒江河。
他那时猜测,可能是竹子。竹子长在竹林里青枝绿叶,一旦被砍下做器物就变黄。可后一句他怎么也理解不了。
李瑶就笑话他,生在皇家不知民情民生:去看看江上那些撑船的渔夫,竹篙一旦提起来,可不就是“泪洒江河“。
这只小蟋蟀,刚编成时还是青葱翠绿,眼下已然“面黄肌瘦”了。
犹记那时伊人笑靥如花。
又忆起临入长安前她流着眼泪,却坚定地许下诺言。
点点柔情涌上心头。李恪把蟋蟀重新放进帕子包好,放入怀里。
也罢。总得一心人,也算不负此生。
他提笔写了一封短信,交予张彪。让张彪先看过,走密路快马送给李玙。
明日未时,他会服药。
注释【8】:一种赌博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