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无雨怀着深深内疚说完那句话，然后表情一愣，身躯慢慢向下滑落就此倒了下去。
楚幼低头看着倒在自己脚边楚无雨昏迷不醒的身躯，然后轻轻地说：“我猜到了。”
她再度抬头，黑白清澈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紧了站在门外的那个人。
“大哥。”
一句称呼情绪复杂。
门外站着一名银衣男子，俊朗的眉目慢慢敛起表情，缓缓收起袖中手掌，正是自称“楚落”的不知名人士。
他微微挑眉：“看来，你是彻底记起来了。”
记起来什么？
关于过往的一切，殷族，另一处藏在深山之中的地宫，永无见天日的黑暗生活。
楚幼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心中的感慨，再见到眼前这个人，本被埋藏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一如内心深处淡淡的冰凉，一点点缠绕上心脏。
这个人，本该称他为兄长。
殷族本该是灵世最高贵的种族，因为千万年前正是殷族之先族，设局挑拨创世两族仙灵苍妖之战争，使得原本孱弱的人族获得发展最终掌控世界的时机。
然而战争的最后，擅于遗忘的人族却将灵世破碎的罪全数怪罪为殷族，致使千万年来，凡是殷姓之人皆无法存活于世。
并非单纯的追杀，而是自史书纸页一切记载中的彻底抹杀。
从此世上再无殷族，而残留的殷姓族人，只能躲藏在大山深处，苟延残喘。
如此一切怎能不让人怨恨！却偏偏自古流传，凡殷族之人不可对人族与灵世有半点不利，空有强大凌驾修行道之上的实力，却要为守护一件据说关系到整个天下安危的事物，永生永世被困黑暗深处。
那件东西，正是活着的珊瑚，由族人鲜血所养育出的最强封印，唯有最纯净的殷族血脉才能解开其中藏着的东西。
殷族纯血之人，除去面前银衣男子，也只剩下楚幼。
“你是，殷落。”
楚幼直视自己血缘上的兄长。
“空寂寥落，善者不幼。”
这句话代表殷族两支嫡系的最后存活者，殷落正是这一代殷族族长，而楚幼本该名为“殷幼”，却是另外一支的最后传人，历代守护“秘密”并以自己的血液养育那株珊瑚的守护者。
在见到殷落的第一瞬间，徘徊于楚幼心底的那抹冰凉这才彻底同她之灵魂融为一体。在获得大量信息的同时，也终于使得她了解自己的来历。
从来不是什么穿越。
只不过，在过去很长时间内，这具“身体”内并无灵魂。
殷落注视楚幼：“在你初生的那日，我亲手烙下驱魂法印，见着你慢慢长大，是那样的乖巧。”
他忽而轻声一笑：“我早知灵魂不可能离开身躯太久，却又不能让你死去，本以为赤焰神宫梦花之境能让你恢复以往模样，然而果真世事难料。”
赤焰神宫继承九渊之地的传承，“金风赤焰”绝技之外，其实同样精研勾魂夺魄之术。
如果那时，不是青竹林之人温流焰突然插手，楚幼将会在虚妄梦境中彻底魂飞魄散。
失去了灵魂，躯体本该随之死亡，然而“楚幼”从小就被人设下半生驱魂之印，体内封印反而会保护其中一魂一魄不至散离，再度过最初危险期后，她又会回到原本的模样，一个自幼为守护殷族秘密而诞生再无半点自我意识，却又拥有强大武力的“痴儿”。
一个最好利用的武器。
楚幼记忆中有着太多的血和火，正如心底淡淡的冰凉所呈现的梦中幻境，魂魄被驱离后来到异界，却又遭遇车祸重回到这茫茫宇宙中不知存在何处的“灵世”。而失去魂魄的躯体，便在眼前这人的安排下，已是不知替手染多少鲜血。
那些血，化作模糊光影，让楚幼无法分辨，亦是无法知晓殷落的真正目的。
只是隐约记得，她杀了很多人，在一处无法辨别方向的奇异空间。
在那处空间内和楚幼交手的人，男女老少，有使用七彩光霓者，也有青色竹叶飘过的影子，就像是听允儿所说的往事中，突然遭逢剧变的修行道上，一日失踪了许多高手。
殷落，你想做什么？
楚幼不觉喉中有些干涩：“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
因为血缘吗？
无疑，再度归来的魂魄接管了这具身躯，已是造成了殷落的麻烦，才会有她独自出现在西南边陲小镇，顶替了黑枭苏玥的身份。
“若殷族之人也会自相残杀，那世间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殷落凝视楚幼，慢慢笑道：“阿幼，我是你的兄长。”
这是其中一个理由。
藏起心中淡淡掠过的复杂情绪，也许走到最后一刻也不知自己所做是对是错，殷落抬头看向夜空。自始至终他并未走进屋内，两人之间相隔着楚无雨昏迷倒地的身躯。
这段距离，无疑让楚幼感觉安心。
“你究竟想做什么？”
楚幼无法明白地看着殷落，记忆的回归，反而让她心中出现更多迷惑。
“不过是想做一些改变。”
殷落笔直站在门外，笑容淡淡随意，俊逸的银衣混合夜色，却似散发不一般的魅力。若是此时有镜子，当可以看到他之容貌和楚幼有着三分相似，尤其是清澈眼底所不散的迷茫。
人生在世，总会为自己的抉择而感觉迷茫。
然而只有一瞬，殷落再度看向楚幼，神情自若似是善意，一点也看不出正是这个人亲手布局将楚幼送进赤焰神宫那样危险之地。
他朝楚幼伸出一只手：“若想知道我在做什么，何不同我一起看看呢？”
殷落语气不变，目光注视楚幼的脸。
楚幼犹豫一瞬。
却觉眼前一花，骤然之间，银色衣袖已是按上她之肩膀，“太过迟疑，往往会错失良机。”耳边传来殷落淡淡的声音，继而风声一变。
下一瞬。
楚幼抬头已是能够见到屋顶的月光。
“你！”她蹙起眉头，低头向下看。
小竹屋正被自己踏在脚下，继而两人衣袂翻飞，已是迎向月光由空中掠过竹海。
“我之时间不多。”
殷落慢慢说：“你也是。”似有深意的话语，不知指代何意，却已是让楚幼心中一紧，继而升起一丝急迫。
她不再说话，任凭自己被带着高空飞翔。
多少年朝夕相处，使得本能中楚幼早已熟悉殷落的气息，故而无法警觉防御，索性不再防御。
殷落此人，纵然心思莫测，却从不说虚言。
他说不杀自己便是真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会比死亡更加可怕？
“落秋庄是属于殷族的吧？”
低头看着脚下变小的山景，夜色之中，楚幼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的疑问，比如这个江湖传闻的楚氏四姑娘。
只有这样的解释，只因落秋庄之存在和殷族脱不了关系，才能说明为何殷落能在秋山之中自由来去。
“楚氏之中，我亦是你之大哥。”殷落并未隐瞒，很随意地道。
秋山嫡脉，曾被视为庄主继承人的楚秋风仅仅排行第二，那么排行第一的又是谁呢？
是殷落，也是“楚落”。
殷楚本为一家，只因世人容不下殷姓。而最初的落秋庄，确实是源自缘故传承……但既然同为四奇的水流花也曾传承中断，何况其余？传承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毕竟千年时间已是太久太久，无人能够查证。
那么殷族入主落秋庄也是很理所当然了。
“你为何不问，那株本该由你守护的珊瑚何在？”殷落抬手，轻轻替楚幼挡去面前的风。
需要问吗？
黑枭已死，而自己代替，不管是谁下的手，事情已是发生无法挽回。
楚幼：“……我不想问。”
说话之间两人已是踏足山间楚氏族地，俯瞰下方一片昏黄月色中，既是空旷之地一侧一栋独立木楼，门前悬挂木匾，正是祠堂。
殷落淡淡一笑，月色下笑容如水凉薄：“我本想抛出一株假的血色珊瑚，好看看世间究竟有多少人还记得殷族，却不想反被别人看出破绽。”
“阿幼。”殷落神色不变，抬手指向下方祠堂：“若是有一日，你所想守护的，终究守护不住呢？”
我想守护的？
楚幼心中好笑，却也浮有淡淡悲哀：“那就随缘好了。”她想守护什么，从一开始就无法自主选择脚下的路，如今却有人跟她说，守护？
岂非可笑的名词。
寂然无声。
楚幼并不知道殷落口中所指为何，只是顺着他的语气回答。
“哈……”
一声略有意味，似是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殷落偏头看了楚幼半晌：“我倒是忘了，你自小并未成长在此地。”不是灵世人，甚至最基本的历史也弄不清，如何存在感情。
“是啊。”楚幼点点头：“你要是可以再度送我回家就好了。”
回……另一个世界的家。
殷落轻声一笑：“那么，我期待未来你也是如此回答。”
银色衣袂骤然扬起，站在屋脊之上的他突然再度抬手。便在楚幼眼睁睁看着的过程中，下方空旷大地突然塌陷，便在数声惊呼惨叫中，那栋独立的楚氏祠堂竟是一寸一寸宛如承受无尽压力般，保持整栋小楼之状态深深陷入地下，直至祠堂内似有人挣扎之声音戛然而止，大地翻转将之完全吞没。
瞬息，有狂风大作，哗啦啦吹过外围红叶树林。
很明显感觉到四周有些改变，似是蓦然少去了什么……是外围守护的阵法被解除了。
“殷族之能力，足以崩天陷地，若是你想，也可以做到。”
殷落很平静地放下手，弹弹袖口：“可惜这个世界还不够乱。”
“你！”
楚幼还未从变故中醒过来，闻言转身声音惊怒：“那楼内有人！”
怎么可以这样。
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殷落笑笑并未说话，却是忽而再度抬手，轻轻抚摸了楚幼的头：“小妹。”
这温柔意味的对待，又是让楚幼为之一怔。
殷落语气淡然开口：“剩下的人，便交给你了。”
什么？！
楚幼未回神，只觉落在头顶的手一沉，眼前银衣身影已是如烟般消散，宛如殷落此人从未在此地出现过。
而发生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楚氏其余的人，就听怒叱声惊呼声由四面八方传来，逐渐汇聚成涛，夜色中月光朦胧，而朦胧月光内不断有人影匆匆赶了过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了下已深陷地下只留一个屋檐的祠堂，继而将不敢置信且惊疑的目光注视向旁边屋顶上的楚幼。
“你为何要这样做！”
留在祠堂中的楚氏尊长自然已死，如今除去庄主，辈分最高者正是接引楚幼入秋山的楚氏三叔。
一脸胡须看不清面目，楚氏三叔慢慢抬手，掀下头顶斗笠，霍然转身目光仰头看向楚幼，一字一字用充满悲愤的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