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浔做了个梦。
梦见丹尼死了。
就那么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体僵硬,四肢冰凉。他拼命唤它,可它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睁开。
夏末浔猛地坐起来。
心脏处剧烈抽缩,痛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知怎么下的床,跌跌撞撞跑到丹尼身边。
丹尼还在睡梦中,流着口水,愉快地打着鼾。
夏末浔松了口气,靠着墙,缓缓瘫坐在地上。
额头上沁出冷汗,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可胸口处的憋闷感始终缓不过来。
有人敲门。
…………
许曼宁站在屋外,徘徊很久。
现在的时间才清晨六点。
她怕夏末浔还没起床,敲了一下便不敢再敲,坐在门口静静地等。
乡下,空气格外清新。远处山上蒸腾起白色雾霭,田埂间三两早起的农人,把这普通的早晨印染得犹如一幅水墨画卷。
她拿出镜子补了补妆,生怕六年的岁月在自己脸上留下过多痕迹。
心跳开始加速,就像十六岁时第一次约会,隐隐有些激动。
夏末浔就在那扇门的后面。
曾经相隔半个地球的人,现在近在咫尺。
曾经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的人,现在,近在,咫尺。
等了约莫有五分钟后,门开了。
她立刻站起来,站到他的面前。
“你来了?”夏末浔语声喑哑。
“嗯,来了。你……不舒服吗?”她注意到他略显苍白的脸色,踮起脚,想去摸他的额头。
“没有。”他比她高许多,轻轻一闪便避过了,侧身让她进屋,“刚落地,时差没倒过来而已,你怎么来了?”
“我……”
她想说“我来看看你”,可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来看看丹尼。”
“这么早,你几点从家里出来的?”
“早上不堵车,用不了多久。”
她含糊其词,没有告诉他其实她一宿没睡着,在床上挨到天亮,跟江媛说了一声,便开车来到这里。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对了,我买了老年版的狗粮,专门给上了年纪的狗狗吃的。”许曼宁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包狗粮,“我能喂它吗?”
“丹尼吃不了这个。”
“啊?”
“它消化功能都退化了,就算是老年版的狗粮,用牛奶泡软了,也还是咽不下去。”
“那它吃什么?”
“我做的。”
夏末浔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瘦肉,用破壁机打成肉泥,淘米煮粥。
“这个是肉粥,我一般还会加点蔬菜,多吃点纤维能帮助它肠道蠕动,这样就不容易便秘,它现在没法运动,便秘的话很痛苦。”
许曼宁“哦”了一声,注意到他桌上放着一台电压转换器。
美国的家用电器都使用110V电压,而中国使用220V,不论电饭煲还是破壁机,夏末浔都先插在这个转换器上,将220V转换成110V,才开始使用。
许曼宁微微讶异:“这些电器都是你从美国带来吗?”
“嗯。”
“那这狗窝,还有洗澡盆、毯子什么的……”
“也都是家里带过来的,它用习惯了。”
“你对丹尼可真够用心的,光它就这么多东西……”
夏末浔没回答,正在淘米的手突然顿住。
他生气了。
许曼宁也愣住,她不懂夏末浔为什么要生气,自己哪句话惹到他了?
但对于他生气这件事,她是非常肯定的,她自十六岁上认识他,相爱十年,他的一嗔一怒别想瞒过她,她熟悉到都不需要看什么动作和微表情,只要嗅一嗅空气里的味道就一清二楚。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再开口,夏末浔的声音已经变得很淡,完全听不出来情绪的那种。
“还好,我自己没多少东西。”他接着刚才的话题,把米放进电饭煲里,调到煮粥档,“而且,也不用再带回去。”
许曼宁这才意识到。
他说的不用再带回去,是指他会在这里陪丹尼走完最后的日子,丹尼去世后,这些它平常用的东西,自然也无需再带回美国。
这是一段没有返回机票的旅程。
是丹尼一生的终点。
而她也在此刻了然,为什么刚才那句话会触怒夏末浔。
她用对待一条狗的态度去对待丹尼,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对他而言,那是他的孩子。
甚至,全部。
他愿意为它放弃工作,愿意牺牲睡眠,也愿意千里迢迢穿过大半个地球。
只为了让它在临终前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妈妈。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丹尼对你是特别的……”
“没关系。”他淡淡打断她的道歉,“很多人都不理解,我习惯了。”
她是诚心道歉,但他的态度让她有点火。
很多人?所以在他心里,她和他们是一样的吗?
六年未见,他英俊如昔,甚至因为消瘦,脸上的棱角比少年时更为分明,侧颜也如被上帝之手精心雕刻过一般无懈可击。
唯独这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许曼宁只要看一眼,便像被针扎了一般。
那里面黯淡无光,透出来的疲惫与了无生气,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使劲地掐着你的心脏,心疼得她就要窒息。
这还是她的夏末浔吗?
如阳光般明亮的夏末浔?沉静、温暖、又才华横溢的夏末浔?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身体疲惫,心灵麻木,这世上仿佛除了丹尼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更令人痛心的是,他拒绝与她分享,在她踩到他的雷点之后,他就算生气也是隐忍的,只是紧紧地抿着唇,没有任何想要和她理论的欲望,也无所谓要说服她。
她就像一个外人,完全走不进他的心里。
既心痛,又恼火。
“夏末浔,你想过吗,以后丹尼走了,你怎么办?”
她问。
她知道这句话又一次挑战了他的底线,因为能看到他的脸色明显黯了一黯。
可她不在乎,这是他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
她不允许,也不接受,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丹尼两个人,而没有她的位置。
如果六年的光阴还不能令他清醒,那么就让她来叫醒他。
“我联系过宠物殡葬公司,只要一个电话,他们就会过来帮我料理后面的事情。”
他看上去很平静,仿佛一直都在准备这一天的来临。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怎么办?”
她像是故意要他听清楚似的,把那个“你”字拖了重音。
夏末浔没说话,低着头,清洗刚才用过的破壁机。
但许曼宁知道他在听。
“我知道现在不该讨论这个问题,但你的样子很让人担心。夏末浔, 你是在斯坦福拿奖学金的人,你还没毕业就得到了苹果公司给你的offer,你应该前途辉煌,熠熠生辉的!
可你已经五年没有工作了,也没有正常的社交,我看过你的脸书,除了丹尼,你从不发布任何照片和文字,也不和人互动。
我打电话给我们从前的朋友,他们都说你很久没和他们联系了……你现在生活的重心全部都在丹尼身上,夏末浔,你这样是不对的。”
夏末浔关上龙头。
沉默。
“那你认为什么是对的?”他抬起头,用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注视着她,灵魂反问,“在事业上追求卓越?或者是交一个女朋友?这只是你认为对的生活而已——我为什么不能按照我想要的方式生活?”
许曼宁哑口无言。
夏末浔,他只是长了一张东方人的脸,骨子里全是西方思想,在他们的价值体系里,丹尼确实就是家人,别说现在这样,就算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死后留1000万的遗产给一只大猩猩也不关别人什么事。
“我之前工作的薪资很高,所以就算给丹尼治病花了一些,还有许多剩余,生活不是问题。至于朋友,我只是不想跟从前那些人再来往而已。我有认识新的朋友,周末会带了自己的狗,一起出去野餐。就算以后丹尼真的走了,”
他顿了顿,“我已经给它做了基因保留,只要细胞建系成功,就能……”
“就能什么?”
他说的太过专业,什么基因,什么细胞,许曼宁一时没听懂。
他也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望着躺在垫子上奄奄一息的狗,说出了许曼宁此生听过的最惊世骇俗的一句话。
“就能克隆出另一个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