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媛就这样走了。
认识五年，说散就散。
梁瀚爻在居酒屋里一直坐到打烊，都没能想明白。
他仔细回忆了近几个月来，两人线上、线下数次见面的细节，以及每次谈话的内容。
他生怕自己太直男，说错话惹江媛不高兴，于是又把聊天记录翻出来，逐字逐句地翻看。
没有毛病。
除了今晚，江媛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正常。
可为什么？
筹划了五年，眼看计划就要成功的时候，突然叫停？
就算怕宋天临加害自己，那为什么连报复销售经理的计划都一并放弃了？
那是个真正的人渣啊！
他想不通。
江媛走后，他一口一口把那瓶清酒都喝完了。
头晕晕的，有点难受。
他坐在座位上，打了江媛好几个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
她果然就像说的那样，毫不留情地把他给拉黑了。
他更难受了，趴在桌子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老板好心给他倒来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就跑去厕所吐。
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胃里有一团东西堵着，上不上，下不下。
就像这五年来，因为江媛而改变的人生轨迹。
忘不掉，也摆脱不了。
…………
五年前，他还只是高三。
重理轻文，偏科严重，数理化回回年级第一，语文和英语却经常挂科。
他爸急得不行，到处找老师给他补习，他却无所谓，沉迷在网络的世界里，时不时编些小程序攻击别人的防火墙，并以此为乐，有一回还攻击了学校教务处，把他最讨厌的几个老师的照片统统改成大猩猩。
他开始小有名气，有人请他帮忙修复程序上的BUG，他来者不拒，还给自己订了价目表。
接一单50，费事的100。
但其实，他对自己能产生多少价值，并没有概念。
也不知道自己是枪手，他做的程序，二手倒卖到市场能赚成百上千倍的利润。
他一方面是好玩，另一方面，也想告诉自己那忧心忡忡的老爸，不用为他担心，即便将来考不上大学，他也能靠写程序养活自己。
尽管这样，他从来都没在自己的考试成绩上做过手脚。
不及格的科目依旧亮着红灯。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活。
对方是个女人，说想约他出来面谈。
他去了，就在这家居酒屋见面。
来的是江媛，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自己被性侵前后的所有遭遇，并请他帮忙一起复仇。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毕竟还是个学生，虽然是学渣，但酒局、性侵、怀孕……这些字眼叠加在一起，对他而言就像是另一个星球才会发生的事情。
江媛问他怎么想。
他还能怎么想？
他简直连一点想法都没有！
“一年前，我也跟你一样，觉得这种事离自己很远。因为不论老师还是父母，他们都从不会跟你说这些，他们只会告诉你说只要好好读书，努力工作，就一定能有好的结果。”
江媛看着他被吓坏的样子，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但很不幸，刚才我说的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游戏规则，如果你太渺小，在社会的底层，就连扯着嗓子喊救命都没人会理你。”
“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梁瀚爻鼓起勇气问。
“帮我黑了这两个人的手机，搜集他们的罪证，不论是经济上的，还是私人生活上的，我需要掌握他们所有的弱点。”
“为什么不报警呢？如果真的是坏人，那让警察来抓他们啊。”
“如果警察能抓他们，我又何必来找你？”
江媛针锋相对，盯着梁瀚爻青涩稚嫩的脸庞，以退为进：“当然，这个工作具有一定风险性，如果你不愿意接，我也可以理解，毕竟在你之前，我已经找了三、四个黑客，他们都怕惹祸上身……”
“我不怕！”梁瀚爻大声道，“我刚没答应你，不是因为害怕，我只是……没想好。”
“没想好什么？”
“我觉得你遇到的只是个别现象，这个世界大部分都是好的，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他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开始反驳，“我答应替你工作，也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不赞同你的观点。”
“那就签合同吧。”她无视他清澈明亮的眼神，直接进入到下一环节，“你帮我搜集证据，我每个月支付你5000的报酬。”
“500就够了。”面对江媛犹疑的目光，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为了钱才干的，我花钱的地方不多，我爸每个月都有给我零用。”
他其实一分钱都不想收的。
单纯只是想替江媛鸣不平，也为了心中正义。
但他怕江媛起疑，因此砍了十分之一。
“成交。”
…………
五年了，他和江媛从合作，处成了朋友。
他们经常约在这里吃饭，江媛还帮他补课，让他的文科奇迹般地提升了一个档次，踩着本科线进了大学。
他为江媛搜集的证据，也早就足以控告宋天临，只是不知为何江媛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动手。
而至于那个销售经理的名字，更是只字未提。
梁瀚爻掬了把水，从水池前抬起头来。
江媛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忘了她，忘了这段经历，还说让他去考网警，或者网安。
呵呵，逗呢？
人这一辈子，就算走错一步，都要花很大的代价来弥补。
更何况是五年。
是说抹煞就能抹煞的吗？
他因为江媛，走上职业化黑客这条路。
也因为江媛，开始关注职场性骚扰，以及社会上其它不公正的事情。
他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孩子，到亲手揭开血淋淋的真相，去关注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倾听他们的血泪控诉。
他也终于理解江媛当年说的，当一个人足够渺小的时候，就算被强权霸陵、就算嘶吼、就算呐喊，也无人理会——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心变得越来越敏感和柔软。
当弱者陷于绝望，他总是感同身受，他无法宽恕那些施暴者和沉默者，他会觉得有一团烈火在自己胸口燃烧，逼得他一定要站出来，尽全力去帮助他们，让恶人受到应有的裁决。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网络世界里的罗宾汉。
虽然江媛一直说后悔把他拖下水，但他却非常感谢江媛，让他走上现在这条路。
他觉得那才是他的使命，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那就是化身云中客，去惩恶扬善，拯救苍生。
他很骄傲，他所擅长的事情是有意义的，能帮助到很多需要帮助的人。
他也更坚信，这个世界上有公平、正义，绝大多数都是好人。
快到家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
“爸。”
“瀚爻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
“对不起啊，爸，我和朋友喝了点酒，忘了时间。放心，我已经到楼底下了，很快就上来。”
他抬起头，看到楼上房间里父亲为自己留着的那盏灯，心里一暖，加快脚步上楼。
大二时，母亲生病去世，只留下父亲一个人，也有好心的亲戚朋友张罗着给父亲介绍老伴，但父亲想着他没过几年就要结婚，生怕再婚会对他将来的婚姻产生影响，宁可一个人单着。
再加上去年已经退休，所以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就变成了在等儿子回家。
梁瀚爻推开门，看见厨房里，父亲佝偻又肥胖的背影。
“爸，忙什么呢？我吃过了。”
“你说你喝了酒啊，你这孩子酒量又不好，我给你煮点面汤，醒醒酒，喝下去胃里舒服点。”
梁有为转过头来，慈爱地望着儿子。